藏经阁丙区的深夜像口倒扣的瓮,压得人喘不过气。月光被阁楼的飞檐切成细窄的光带,斜斜落在积灰的书架上,照得尘埃在光里翻滚,像无数细小的虫。云松子缩在最角落的书堆后,身边堆着几本发霉的《青云宗戒律》,书页的霉味混着兽皮卷的腥气,在鼻尖萦绕不散。
他借着油灯的微光掀开油布,兽皮卷上的符文在光线下活了过来。那些扭曲的线条时而聚拢成网格状,像关押妖兽的牢笼;时而散开如断裂的锁链,边缘泛着极淡的金光。云松子咬了咬舌尖,逼出点血珠滴在上面——这是他摸索出的“法子”,血珠被符文吸收的瞬间,丹田的齿轮声“轧轧”作响,与兽皮卷的震动合在了一起,像两柄互相咬合的锯子。
“他们把你关在笼子里……”
声音突然钻进脑海,不是耳朵听到的,是意识里的震动,像有人贴着他的太阳穴说话。云松子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符文却因此扭动得更急,网格状的线条里渗出些金色的光点,落在书页上,烧出一个个细小的洞。
“锁链绑住了你的骨头……”
又一声低语,这次更清晰,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云松子盯着符文的变化,当“锁链”的意念浮现时,那些线条真的扭曲成锁链的形状,还在微微晃动,像挂在梁上的刑具。他想起三年前被罚跪雪地里时,腿上的锁链就是这种感觉——冰冷、沉重,勒进骨头里。
“只有破碎才能自由……”
这句话响起时,油灯的火苗突然窜高半尺,映得兽皮卷上浮现出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张巨大的假面,边缘泛着黄金般的光泽,却看不清五官,只有一片混沌的光晕。云松子的头猛地剧痛起来,像有根烧红的针在太阳穴里搅动,他死死盯着那假面,直到它像水泡似的破灭,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粗布麻衣。
身边的《青云宗戒律大全》突然刺眼起来。封面上“天地有序,道法有常”八个字像活过来的虫子,爬得他眼睛发疼。喉咙里涌上股腥甜,鳞片在皮肤下发烫,像有团火要烧出来。他下意识抬手,一缕极淡的黑雾从指尖冒出,裹住那本书。
“嗤——”书页瞬间泛黄卷曲,墨迹像活物似的扭动、融化,最后整本书碎成了粉末,散在积灰的地面上,连点声响都没有。
云松子看着自己的指尖,黑雾已经散去,只留下点涩涩的触感。丹田的齿轮还在“轧轧”转着,像在嘲笑刚才的举动。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些从小被灌输的“规则”,那些被长老们捧为圭臬的“秩序”,在混沌力量面前,竟脆弱得像张纸。
隔离棚的破布被晨露浸得沉甸甸的,风一吹就往下滴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有人在哭。云松子躲在老槐树后,看着棚子里的王奎——他已经不再惨叫,只是蜷缩在干草上,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头反刍的野兽。
王奎的后背已经完全被鳞片覆盖,黑色的甲壳在微光下泛着冷光,每块鳞片上都有符文在蠕动,和兽皮卷上的一模一样。最让云松子心惊的是,他丹田的齿轮声与王奎喉咙里的“咕噜”声越来越像,频率渐渐同步,像两口并排敲响的钟。
“能……能引导吗?”云松子摸着怀里的兽皮卷,卷角被王奎的利爪撕开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更深的暗纹。他想起昨晚符文的变化,混沌力量能传染,或许也能被“安抚”。
医疗堂的弟子换班时,云松子趁机溜到棚边,将兽皮卷从破布的缝隙里塞进去,刚好落在王奎手边。他屏住呼吸,看着王奎的手猛地动了——指甲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利爪,指尖泛着寒光,一把攥住了兽皮卷。
王奎的眼睛突然睁开,瞳孔里没有眼白,只有纯黑的混沌,却在接触兽皮卷的瞬间亮起两道金光。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脖子上爬,甚至连脸颊都裂开了缝,露出底下的黑色肌肉,像浸了墨的棉线。
“不……不是这样……”云松子慌忙去拽兽皮卷,王奎却攥得死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他后背的鳞片突然裂开,喷出股浓郁的黑雾,“嘭”地撞开棚顶的破布,露出里面的景象——王奎的皮肤正在成片脱落,露出的肌肉纤维里流淌着黑色的汁液,滴在干草上,草叶瞬间就枯死了。
“还给我!”云松子用了力,兽皮卷“刺啦”一声被撕开个小角,王奎的利爪划在他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那些血珠刚冒出来,就被手背上的鳞片吸了进去,鳞片的黑色更深了些。
王奎嘶吼着扑过来,隔着破布伸出利爪,云松子吓得转身就跑,身后的嘶吼声越来越近,混着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王奎的身体里重组、生长。他不敢回头,直到撞进藏经阁的侧门,才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变成了暗褐色的鳞片状。
隔离棚的方向传来陈姓弟子的尖叫:“法术……法术没用!符咒被吞掉了!”云松子贴着门板滑坐在地,摸着怀里缺了角的兽皮卷,心脏狂跳——他终于明白,混沌力量不是水,不能被引导;不是火,不能被扑灭。它是活的,只能顺应,不能控制。而他的干预,不过是给这头野兽喂了更多的肉。
藏经阁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那是上层阁楼的味道,与丙区的霉味格格不入。云松子知道,隔离棚的异动迟早会引来戒律堂的人,兽皮卷不能再藏在怀里了。
他走到最底层的废弃符文库,这里堆满了破碎的玉简,灵气早已散尽,积灰厚得能没过脚踝,连刘管事都懒得进来检查。墙角的石砖松动了,是他前几年打扫时发现的,当时只觉得碍事,现在却成了最好的藏身处。
云松子伸出手,指尖冒出缕极淡的黑雾,像根细针钻进石砖的缝隙。那些原本坚硬的石头在黑雾里变得像软泥,他轻轻一抠,就挖出个拳头大的洞。他将兽皮卷裹在三层防水的油布里,外面套了个破旧的玉简盒——盒子上刻着“已损毁”三个字,边角都磨圆了,看起来和其他垃圾没两样。
把盒子塞进洞里,再用碎石和灰尘盖好,伪装成从未动过的样子。做完这一切,他故意打翻了旁边的墨水瓶,墨汁在地上晕开,遮住了黑雾留下的痕迹,也遮住了石砖缝里渗出的极淡腥气。
刚直起身,就听见丙区门口传来脚步声。两个戒律堂弟子腰挂铁牌,正跟着刘管事往里走,铁牌碰撞的“哐当”声像敲在云松子的心上。
“就是这儿,”刘管事的声音发虚,“昨晚有人看到丙区有光,这小子昨晚值夜。”
弟子的目光扫过来,像冰锥似的扎在云松子身上。“昨晚看到什么了?”其中一个弟子往前走了两步,铁牌几乎贴到云松子脸上,寒光晃得他眼睛发疼。
云松子盯着自己的影子——它缩在脚边,边缘微微发颤,像在紧张。“没……没看到光,”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块碎玉简,“风大,吹得窗户响,可能看错了。”
弟子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布条还缠得很紧,沾着点干涸的血迹。“手还没好?”他伸手就要来掀,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是医疗堂的方向,声音尖得像被踩了的猫。
“晦气!”弟子骂了句,转身就往门口走,“刘管事,看好你的人,再出乱子,连你一起罚!”
刘管事点头哈腰地应着,等他们走远了,才转过身瞪云松子:“给我安分点!再惹事,把你丢进戾气谷喂妖兽!”他的声音虽然凶,手却在微微发抖,转身时,云松子看到他的后颈沾着点黑色的灰,像从隔离棚那边蹭来的。
云松子走到废弃符文库的墙角,假装整理玉简,指尖悄悄碰了碰藏着兽皮卷的石砖。底下传来微弱的震动,与丹田的齿轮声呼应着,像在说:安全了。
杂役房的气氛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每个人的胸口。刘管事贴了张新的“杂役守则”在墙上,朱砂写的字透着股刺鼻的味道,据说能“驱邪”。他叉着腰站在前面,唾沫星子横飞:“都给我记住了!每日诵念三遍,少一遍就罚抄百遍!谁敢违抗,按叛宗处置!”
“天地有规,顺者昌……”杂役们的声音稀稀拉拉,像群被掐住脖子的鹅。云松子站在最后排,听着那些规矩条文,头突然疼了起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太阳穴。
他听到的不是“守则”,是兽皮卷的低语在脑子里反驳:“谎言……都是谎言……”那些朱砂字在眼前扭曲起来,像一条条红色的小蛇,爬得他眼睛发花。喉咙里涌上股腥甜,鳞片在皮肤下烫得厉害,像有团火要烧出来。
“秩序井然,逆者亡……”
“住口!”云松子猛地捂住耳朵,声音在寂静的杂役房里格外响。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刘管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云松子!你敢违抗?!”
他扬着鞭子就抽了过来,风声带着股蛮力。云松子下意识往旁边躲,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鞭子“啪”地抽在柱子上,裂开道缝,木屑溅了一地。他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黑雾,像层没擦干净的灰。
“妖物!他是妖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杂役们瞬间炸开,纷纷往后退,眼神里的恐惧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李三的手按在腰间的柴刀上,王奎的空床位就在他旁边,草席上还沾着点黑色的污渍。
刘管事的鞭子再次挥过来,这次带着风声直取面门。云松子没躲,只是死死盯着他,丹田的齿轮声“轧轧”作响,越来越急。刘管事的鞭子在离他脸寸许的地方突然顿住,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使劲往前送,脸憋得通红,鞭子却纹丝不动,末端甚至开始微微发黑,像被烟熏过。
“邪门……邪门了!”刘管事吓得扔了鞭子就跑,连滚带爬地冲出杂役房,嘴里喊着“戒律堂!快去叫戒律堂!”
杂役们也跟着往外跑,没人敢再看云松子一眼。他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墙上那张“杂役守则”——朱砂字正在慢慢变黑、融化,像块被太阳晒化的糖。丹田的齿轮声渐渐放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鳞片已经爬到了下颌线,在皮肤下若隐隐若现。
傍晚躺在草席上时,云松子闭上眼,竟能“看到”王奎的样子。他的身体变得很高,四肢扭曲着,后背长出了像翅膀似的骨膜,薄得透明,上面布满了符文。那些符文转动时,王奎的身体就会冒出黑雾,像件会动的影子。
这个画面让他打了个寒颤,心里却升起丝诡异的“亲切”。就像看到另一株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知道彼此都在经历同样的挣扎。他摸了摸怀里的兽皮卷碎片,那碎片在掌心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他的念头。
藏经阁的油灯快燃尽了,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基础符箓》的封面上,留下个焦黑的小点。云松子摊开书,指尖捏着张黄符纸,旁边放着撮从隔离棚外捡的鳞片——王奎的鳞片,上面还沾着点黑色的汁液,已经干透了。
他按照书上的法子,试着凝聚灵力画“清心符”。指尖冒出缕微弱的白光,那是他三年来靠着《低阶吐纳术》攒下的微薄灵力,属于青云宗的“秩序”范畴。白光刚落在符纸上,旁边的鳞片突然“嗤”地冒出黑雾,像条小蛇似的窜过来,瞬间就把白光吞了下去。
符纸变成了黑色,上面的朱砂纹路扭曲着,像被水泡过的墨。云松子盯着那团黑雾,它在符纸上打了个转,又缩回鳞片里,鳞片的颜色深了些,像吸饱了墨的海绵。
他又换了张符纸,这次没用灵力,而是从指尖引出缕自己的黑雾。黑雾落在符纸上,没等他画符,符纸就“呼”地燃了起来,不是火焰,是直接化为灰烬,连点烟都没有,只在桌上留下层黑色的粉末。
反复试了五次,结果都一样。不管是用灵力画符,还是用符咒攻击,只要靠近王奎的鳞片,最终都会被黑雾吞噬、腐蚀。云松子捻起点黑色粉末,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捏着把碎冰。
他终于明白,混沌与秩序不是同源的两种力量,而是水火不容的天敌。就像水会灭火,火会烧木,混沌天生就克制秩序,没有道理可讲。
油灯彻底灭了,藏经阁陷入黑暗。云松子将鳞片和符纸灰烬拢在一起,埋进废弃符文库的土里。兽皮卷在怀里微微发烫,符文的震动与丹田的齿轮声合在了一起,像首低沉的歌。
“牢笼……破碎……”
他走出藏经阁时,天边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丙区的石墙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泛着极淡的黑雾,像在无声地啃噬着墙根。风从戾气谷的方向吹来,带着股熟悉的腥甜气,云松子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没有觉得排斥——那是混沌的味道,是他正在变成的样子。
旧的秩序正在碎掉,而他,是握着锤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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