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独的孩子

　　孤独，有时候会像浸透墨汁的夜吞噬天空一样吞噬落单的人。让人觉得在无尽的黑暗中用力伸出手也抓不住一点微弱的星光，只能任由汹涌的孤独吞没疲惫的心，裹成挣不脱的茧。

　　小静又一次从黏稠的黑夜中惊醒，梦中那个转身离去的碎花衫背影，在两年的反复晕染下，早已模糊了记忆与幻想的边界。梦到过太多次，小静已经分不清那画面是现实中曾经真实见到过的，还是已经被他的梦境修饰过的了。

　　小静看着窗外沉沉的夜，习惯性地看了床头手机上的时间，便又习惯地重新睡去了。

　　闹钟响起的时候，天刚刚微亮，晨光还徘徊在窗外，没有进入那小小的房间。小静蜷着身子窝在房间里那张小床靠墙的角落，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未明透的天色，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带着贪恋着的梦中的回忆，起床开始洗漱。

　　梦中的妈妈这个点已经早早起床，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餐。妈妈做的早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曾经的妈妈，永远不会做一顿简简单单的早餐，妈妈会把早餐摆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还会用木头做筷架，用篾片做杯垫。爸爸奶奶和自己的三份早餐各有不同，却同样精美可口。奶奶的早餐总是炖的烂烂的，小静记得的比较常出现在餐桌上的奶奶面前的就有各种谷物粥，做得很软的鸡蛋瘦肉饼。而爸爸只要在家，面前总是会放上补充能量的肉包子，茶叶蛋，牛奶。肉包子和茶叶蛋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当然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享受妈妈做的早餐的机会并不多。而自己面前则会不时出现各种形状的饭团，蒸糕等等，牛奶豆浆也是不会少，有时妈妈还会用捣面的木槌给自己把水果捣碎了做新鲜果汁喝。

　　后来妈妈学会了用手机上网。学会上网之后的妈妈就开始在手机上学习变着花样做饭，比从前更好吃也更好看了。家里的餐盘都是各式各样的图案，连筷架都是各种不同的样子。院子里晾衣服的小夹子也是各式各样的好看。妈妈说这些都是她从网上买的，很便宜。榨汁机一类的东西也开始渐渐出现在小静的家里。妈妈把家里也布置的越来越好看了。小静觉得生活越来越美好了，这样的生活她想永远过下去。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勇敢，温柔，聪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做。

　　妈妈和奶奶也从不吵架，不像邻居家阿姨和奶奶总因为一些小事拌嘴。除了奶奶念叨想让妈妈再生个孩子的时候，妈妈会沉默，但也不会吵架。奶奶念叨地温和，妈妈不许诺但也不会反驳。妈妈和爸爸就更不吵架了，爸爸原本就回家得很少，偶尔回来，跟妈妈也都是和和睦睦的，一起陪她玩儿。爸爸对妈妈也像妈妈对一家人一样温柔。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便开始不把心思放在做饭和家务上了。从网上买的东西除了好看的日用品，更多了一些各种各样的书和文具。家里没有窗户的小储物间被妈妈收拾出来一个小角落，摆上了妈妈自己做的书架和书桌。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妈妈从网上买的书，越来越多。有一天，小静还看到妈妈从床底小心意义掏出了一个旧旧的上锁的木箱，之后书架上的书就更多了。

　　除了必须的温饱，小静渐渐感受不到生活中的小美好了。小静也渐渐意识到，原来曾经被她当作习惯的小美好是妈妈需要很努力才能维持得让她丝毫察觉不到妈妈的用力。一旦妈妈把眼光从她和奶奶身上挪开一点，他们的生活就会有一些不一样了。

　　直到自己到县城上小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妈妈似乎连剩余的目光也不愿意给自己和奶奶了。她成为小学生的第一个新年后，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只是一点点不一样。

　　每次想到这些，小静就会觉得更加孤独。如果她不曾有过这么一段时光，她或许也会习惯一个人简简单单的生活，会习惯没有妈妈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停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虽然当时的她才八岁。

　　小静想着，眼角不觉滑出泪来，便又重新调了温水洗了一遍脸。洗脸一定要用温水也是妈妈教她的。妈妈还说等她长大了，教她护肤，教她打扮，但是现在的小静要普通一些，妈妈担心她被坏孩子盯上。小静当时说有妈妈保护她她不怕坏孩子，可是妈妈说妈妈可能没办法一直陪着她。当时的小静只顾着跟妈妈撒娇

　　洗漱好的小静去厨房煮了一锅水，洗了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给自己下了一碗青菜鸡蛋面。这些都是奶奶给自己装好让自己带来的。小静想着，奶奶这个点应该也起床了吧。妈妈离开后，原本妈妈处理好的一切都落到了奶奶身上。奶奶年纪大了，同样的活儿，奶奶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完成。小静放假的时候还能帮帮奶奶。小静不敢想，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奶奶是怎么拖着佝偻的身体一个人做完那些活儿的。今天九月一日开学，昨天下午小静才坐着城乡公交来到县城。从家里到村公交站的路是奶奶骑着三轮车载她去的。小静挨着一大包自家地里种的菜和一箱填满稻草的鸡蛋坐在三轮车里，看着奶奶随风飘扬的白发，眼睛里满是泪花。奶奶坚持说小静太矮了不能骑三轮车，一定要自己骑。小静总是拗不过奶奶的。就像小静不想上学了，想回家帮奶奶种田养羊一样被奶奶严词拒绝。爸爸也说过自己一个人打工可以养活家里，但奶奶坚持说自己闲不住，不如干干老本行种种田养养羊给爸爸减轻负担。小静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未落，楼上便响起了规律的“咚咚哒”“咚咚哒”……小静又叹了一口气，今天楼上的小朋友晨练开始的不算早呀，从前自己可是无数次在这比闹钟还清晰的声音中被吵醒呢。小静摇摇头把下好的面端到小桌子上吃起来。小桌子上是一块擦得十分干净却看得出很旧的向日葵桌布，是小静妈妈三年前给小静铺上的。

　　小静吃完早餐，收拾好了厨房和餐桌后便开始检查书包里有没有没带的东西。认真写完的暑假作业带齐了。铁皮铅笔盒上的卡通贴纸已经卷边，小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翘起的边角，想着今天放学去买一卷小胶带把它粘一下。这是奶奶去年赶集时买的，拿到的时候小静别提多开心了，看到小静开心的样子，那时的奶奶也笑得很开心。小静打开铅笔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两支铅笔和一个剩下半块的橡皮。小静昨晚已经把两支铅笔都削得露出两厘米的铅芯，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即将陪她奔赴战场。小静合上铅笔盒，又检查红领巾和校牌。都很旧，但都很干净。课本是今天去才会发的。作业本也是学校统一发。小静想着把枕头底下包着钱的小包拿出来，这是奶奶昨天塞给自己的。小学不需要交学费，但是学校的学杂费还是一笔开支，比如学校统一发的作业本就需要自己交钱。小静不敢把钱放在书包里，于是小心翼翼的塞到奶奶给自己缝在校服衣服内侧的小口袋里。穿好校服，背上检查好的书包后，小静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刚好是走去学校可以提前半个小时到的时间。小静没有手表，家里也没有挂钟。妈妈买的这个兔子形状的塑料小闹钟就是小静唯一的时间使者。她多希望这个小兔子时间使者能把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两年前。

　　小静背上书包，提起垃圾，推开门，便看到门口放着一包敞口的生活垃圾。她只好把这包垃圾也系上，和自己的那包垃圾一手一包提到楼下丢掉。垃圾的主人，小静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小静猜可能是某个邻居吧。她曾经试过不理会，可直到垃圾发出难以忍受的味道，那包垃圾也没有消失，还流出了难闻的液体。小静只好把它丢掉，把门口的地拖干净。后来小静的门口就隔三差五的会出现垃圾，小静想，如果不丢，时间久了，自己需要丢垃圾加拖地。那还不如直接丢掉呢，至少不用使劲拖好几遍地去清除地上不知道什么液体留下的气味和痕迹了。于是再看到门口的垃圾，小静就会像今天早上这样，顺手带到楼下丢掉。

　　丢完垃圾的小静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想到如果妈妈还在，一定会勇敢地找到丢垃圾的人，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不要再这么做了吧！妈妈温和，但从来都是勇敢的，之前自己被村里的小孩欺负了，妈妈带着自己找上门去要道歉。对方的壮汉爸爸在家，妈妈也没有害怕。不像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敢做。这些自己更不敢告诉已经很辛苦的奶奶和爸爸，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像楼上小朋友不分时间地跳绳跳得她心跳加速，隔壁叔叔阿姨半夜吵架摔东西吵得她睡不着觉，门口出现不知道谁放的垃圾这样的事，小静都选择了忍耐。如果做其他的选择呢？小静不敢想。自己只是个九岁多的小学生，自己能做到像妈妈那样完美地解决问题吗？

　　到达学校后，小静低着头走进教室，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教室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她喜欢坐在这里，因为这里可以避开同学们的眼光。虽然老师可能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才给她安排这个座位的。每次走进教室，她总能感受到周围那种淡淡的排斥。她不是不想和别人交朋友，而是她不知道如何去打破那个无形的隔阂。

　　今天，又是一个被欺负的开始。

　　小静低下头，脸红得几乎能烧着皮肤。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她也知道，逃避不解决问题。可眼下她只默默地忍受着这些言语攻击，尽量不让自己出声。

　　“你们真是够了……”一个叫小圆的女生忽然皱着眉头看着那群嘲笑小静的同学说道，声音不大。但是全班同学因为之前嘲讽小静的女生的发难十分安静，没有其他人说话，所以不大的声音在教室里也清晰可闻。

　　“我就说嘛，大家都是同学，你们也没必要这样。”圆圆的同桌男生给圆圆帮腔，似乎想结束这一幕。

　　出言嘲讽小静的女生瞪着眼站起来，正想反驳些什么，却瞥见门口出现老师的身影，只好悻悻地住了声坐了下来。

　　这一场纷争，虽然小静没有给出正面回应，但她感到心里温暖了一些，至少这一次，居然有人帮她说话。她看着圆圆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同时又有些担心圆圆因为帮自己说话也被那些人针对。

　　小静不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恶？她该怎么办？选择也做一个恶人吗？爸爸和奶奶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恶人真的会有恶报吗？曾经小静以为，老师一定是善恶分明的人。可是上个学期，班主任老师分明没有管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她已经困惑很久了，到底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可是她没有人可以问。

　　加重她的困惑的人正一步步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中心，那个全班人都要仰视的地方。

　　“同学们新学期好呀！”穿着小皮鞋的班主任老师笑着跟同学们打招呼。

　　“老师好！”那个嘲讽小静的同学带头喊道，全班同学便一起喊了出来。

　　“谢谢同学们！新学期了，希望大家好好学习！新学期了，咱们要定新的校服，还要买新的作业本，还要交班费。一共是150元。班长先收一下暑假作业，然后发课本和作业本。之后大家分组互相检查一下暑假作业，下午来交150元，家长有老师微信的可以直接微信转给老师。这学期我们可能会拉一个家长的班级群，别的班已经有班主任开始拉了。听我大城市的朋友说啊，他们学校早就用起来了。我们小县城可能条件还不具备，所以一直没有用起来。所以说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去大城市生活，在这种小县城，没前途的啊！”班主任老师说着话锋一转，“班长先收暑假作业，来几个男生搬一下课本、作业本和练习册。”话音刚落，班里的几个男生就站了起来，跟着老师往门外走去。

　　“对了，我们三年级开始要用水笔了。作业本上不能再看到铅笔字了啊！”老师走到门口时看到门口座位的一个同学正拿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150元”几个字，便扭头朝着班里随意地说道。

　　老师和几个男生消失在窗外后，班里轰得吵闹了起来。大家一边交着暑假作业，一边七嘴八舌讨论着。

　　“我妈妈果然没说错，三年级就是要换水笔了。”一个同学从精美的米老鼠双层塑料笔盒里抽出一只水笔高高的举起。

　　“我爸爸怎么说是钢笔。”一个同学从一个精致的钢笔盒里拿出一只精美的钢笔，还掏出了一盒墨水。

　　“钢笔和水笔不一样吗？”一个同学问道。

　　“不一样吧！”一个同学说着打开自己的巨无霸铅笔盒，“反正我爸妈都给我带了，铅笔，钢笔，水笔，圆珠笔，还带了马克笔呢！”

　　“什么是马克笔？”

　　“圆珠笔跟水笔不一样吗？”

　　“水笔写错字了也能用橡皮擦吗？”

　　“三年级了是不是就不会写错字了？”

　　“也会的吧？大人们都不写错字吗？”

　　“那写错字了怎么办？”

　　“应该有特殊的橡皮吧？”

　　“我发消息问问我爸爸。”一个同学高高地举起手腕唤醒自己的电话手表。

　　“我已经发消息问我妈妈了，我妈妈说有叫修正带修正液的东西，她中午带我去买。”

　　“我妈妈早就给我买了，还教我怎么用了。”一个同学掏出自己的修正带，一圈同学围了上来。

　　“老师怎么上学期不说啊！害得我们都没有准备。”

　　“你们真是土包子，我早就在手机上搜过了。一群废物。还等着老师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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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吵嚷嚷地说话声中，小静交完暑假作业就一直低着头，连铅笔盒都没有敢掏出来，想到自己昨晚削好的两只铅笔，她觉得有一些窘迫。有种自己给士兵磨好了大刀，可是战场突然变成了热武器的战斗的感觉。

　　好在一般新学期的上午都是不上课的，没有需要交的随堂作业。自己中午还有时间去文具店买一只水笔。可是150块……小静摸了摸自己的校服内侧缝了口袋的位置。里面装着奶奶给的206.6元。一下子就要交出去150元。她想跟老师说，她的校服还可以穿，不知道老师能不能同意她这学期不买校服。小静想着竟不觉涨红了脸。

　　“艾小静你怎么脸红了？”又是先前那个嘲讽小静的同学，“是不是没见过钢笔和水笔啊？”

　　“她没见过也正常，爸爸妈妈都没见过的孩子，没见过什么都正常。”另一个同学接着嘲讽道。

　　“我见过爸爸妈妈……”这次小静却抬起了涨红的脸反驳道。

　　“你见过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不是不要你了吗？”

　　小静正想张口继续分辨，老师领着几个搬着课本、作业本和练习册的男生回来了。

　　小静也不知道老师是救了自己还是打算了自己的反击。她不知道她那一口气能提到哪一步。或许是这一次大家在讨论水笔的事，没有向上一次一样全班关注着自己，所以她开口需要的勇气小一些。

　　“大家安静一些!”老师回来的时候大家还讨论地起劲，大部分同学都没有留意到老师回来了，所以没有来得及收住声音。

　　几个男生把课本、作业本和练习册一摞摞全摆在教室前部后，便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在门口就听到大家讨论水笔。老师说的是水笔不是钢笔哈，钢笔写在学校发的作业本上，背面都会渗出墨汁，老师改作业的时候会看得很不舒服。统一用水笔。用错的罚值日啊！还有，作业本必须用学校发的，之前就有同学用一些自己买的作业本，收上来参差不齐的，老师放在办公室都嫌丢人。用完了可以跟老师说，老师再买。”班主任老师说着。

　　“好了，现在发课本。点几个同学帮忙发一下。”班主任老师点了几个名字后坐在了讲台上的小板凳上玩起了手机。

　　这几个名字中就有先前嘲讽小静的同学的名字。

　　小静叹了口气，她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果然，自己拿到的课本是最皱的。好在不是每一个课本都刚好有皱的。所以只有语文书还有数学练习册，和两本作业本是皱的。小静已经可以接受这样的事了，她只是有些难过，皱的课本是她最喜欢的语文书。

　　小静翻看着自己的语文课本，努力抚平那些褶皱。

　　她知道，每当自己开始翻看新的语文课本，一个学期的生活就正式拉开序幕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今年的序幕后的故事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自己依然是个孤独的孩子。

　　窗外的风正肆意呼啸，将玻璃窗震得微微发颤，小静将目光从摊开的语文课本上缓缓抬起。她的座位恰好对着操场——此刻，那里正上演着一场微小而奇异的自然戏剧：热浪与气流在干燥的地面纠缠，突然卷起一道旋转的尘柱，像被无形的手捏造的沙漏。碎纸、枯叶和操场边缘的红色橡胶颗粒被吸入涡旋，在阳光下闪烁成金色的碎屑，又随着气流的踉跄四散纷飞。那道尘柱起初如垂落的丝线，继而膨胀成摇晃的漏斗，横掠过跑道，却在触及篮球架的瞬间溃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静翻着书页的手停滞，往窗外看得出神。她想起曾在乡下老家的院子里也看到过类似的场景。当时妈妈们告诉她，她在网上看到过，这叫尘卷风。眼前这渺小的风暴却让她觉得，万物或许都有灵性：尘土在起舞，枯叶在追逐，连阳光都被搅碎成跃动的光斑。而那一刻，她与这孤独的涡流共享着某种默契——它们同样在广袤的天地间短暂地存在，同样被不可见的力量推搡着，同样在消散前奋力旋转出属于自己的形状。也许万物有灵，她并不孤独，或者，更有万物，与她一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