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清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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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银色医疗舱内部,消毒水混合着臭氧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清洁工——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叫“阿明”——躺在硬邦邦的垫板上,后颈的接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刺痛。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正轻柔地探入他植入体的端口。

  “例行维护,深度清洁。这次会清除掉你过去三个月内所有非必要的工作记忆残留,以及可能沾染的情绪碎片。”穿着无菌服的医生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平板无波,“放松,过程很快。”

  阿明闭上眼。他太熟悉这个流程了。像他们这种直接接触“脏记忆”的底层员工,大脑需要定期“消毒”。银行不允许任何外来记忆污染员工的“纯净度”,更不允许员工带着他人的痛苦、喜悦或秘密离开。每一次深度清洁,都像是一次灵魂的局部格式化,留下的是更深的麻木和对自身记忆的模糊感。

  舱内的柔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仪器启动时幽蓝色的微光。意识开始轻微眩晕,如同被卷入一个温和的漩涡。无数属于他自己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在眼前快速闪回:昏暗的操作台、闪烁的警告标识、格式化进度条……还有,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他的画面碎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阳光刺眼,带着泥土和秸秆的气息;一个女人模糊的笑声,温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麦田?阳光?环城只有永恒的人造光源和冰冷的合金穹顶。*

  那画面如此突兀,如此真实,瞬间刺穿了阿明麻木的神经。他想抓住它,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吸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核心。那不是清洁程序的温和力量,更像是一只冰冷、贪婪的手,粗暴地探入他的思维深处,抓住了一些东西——一些他从未意识到存在的东西——然后狠狠地向外拉扯!

  “呃啊——!”阿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在垫板上猛地弹了一下,又被束缚带牢牢固定住。

  “怎么了?出现异常神经反应?”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没事。”阿明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那剧烈的拉扯感消失了,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眩晕。刚才那是什么?那温暖的感觉,那阳光的触感……是幻觉?还是……某种残留?

  清洁程序似乎并未受到干扰,继续平稳运行。眩晕感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更深层次的空虚。仿佛大脑里某个角落刚刚被彻底清空、扫荡了一遍,连带着他对自己过往三个月——甚至更久远——的记忆,都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灰尘。

  走出医疗舱,走在通往宿舍区的漫长、灰暗走廊里,阿明感觉脚下发飘。环城恒定的低鸣声似乎变得更遥远了。他努力回想刚才医疗舱里的异样,回想那片金色的麦田,但记忆像被水洗过,只剩下褪色的轮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是清洁程序的副作用吗?还是自己真的快被这份工作逼疯了?

  回到他那间仅能容身、只有基础生存设施的胶囊宿舍,阿明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床上。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意识深处,那片麦田的残像和那股被强行抽走的痛苦感,却像幽灵一样缠绕不去。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揉太阳穴,指尖却触碰到后颈植入体冰冷的边缘。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冷电,毫无征兆地劈入他的脑海:

  *“记忆银行……不仅仅在清除记忆……它还在……偷?”*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发冷。他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环顾这狭小的、被严密监控的空间,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环城任何角落的低温都要冰冷。他想起了那个垂死者记忆碎片里的绝望低语:“……他们……在偷……记忆……精华……”

  “精华”?那是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环顾四周,确认宿舍内简陋的监控探头处于休眠状态(这是底层员工宿舍唯一的“隐私”)。他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尝试着像操作记忆流一样,去“内视”自己的记忆核心——这是植入体赋予他们的基本能力,用于处理工作数据。

  眼前不再是操作台冰冷的界面,而是他自己记忆库的抽象映射。那是一片灰蒙蒙的、仿佛覆盖着厚厚尘埃的区域。大部分记忆区块都黯淡无光,标识模糊。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代表“工作规程”、“安全条例”的明亮但冰冷的结构,向更深、更模糊的区域探去,寻找任何与“温暖”、“阳光”、“麦田”相关的痕迹。

  一无所获。那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清洁程序做得非常彻底。

  就在他准备放弃,意识准备退出时,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被灰烬完全掩埋的“异物”,在记忆库某个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边缘,闪烁了一下。那感觉……不像是他自己的记忆结构,更像是一段被强行嵌入、又被仓促掩盖的……*数据碎片*?

  阿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凝聚起全部精神,小心翼翼地试图触碰那点微光。

  接触的瞬间,并非记忆的画面或声音,而是一段极其简短的、冰冷的、非人格化的文本信息流,直接投射进他的意识:

  >**访问请求:记忆核心-深层档案-项目代号:“窃粮者”**

  >**用户身份:清洁工-7342(阿明)**

  >**权限等级:未授权(Level 0)**

  >**状态:访问拒绝。档案已加密/部分销毁。**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深度检索尝试。操作已记录并上报。**

  信息流戛然而止。那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明僵在冰冷的床铺上,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窃粮者”……*

  *“未授权”……*

  *“访问拒绝”……*

  *“操作已记录并上报”……*

  最后一条信息,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们知道!记忆银行的高层,或者说,控制着这一切的某种力量,知道他试图窥探!那个在医疗舱里粗暴抽走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触发这个警告的关键!那个垂死之人传递的碎片,像一颗危险的种子,早已被植入他记忆深处,等待被激活……或者说,等待被“收割”?

  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攫住了阿明,远超面对死亡记忆时的战栗。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存在”本身被彻底剥夺和操控的恐惧。他的记忆,他自以为属于自己、哪怕贫瘠不堪的经历,竟然也早已被觊觎、被窃取、被篡改?

  他不再是那个麻木的“清洁工”。他成了一颗被植入的种子,一枚被激活的炸弹,一个……无意中发现了巨大秘密的猎物。

  环城冰冷的金属墙壁仿佛向他挤压过来。窗外,永恒不变的、由巨型广告牌和全息投影构成的虚假霓虹,此刻显得无比狰狞。阿明蜷缩在床角,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宏伟的记忆堡垒深处,他,以及无数像他一样的人,或许从来就不是处理垃圾的工人。

  他们自己,连同他们最珍贵的、构成“自我”的记忆,才是这座银行真正觊觎的、等待被清洗、被归类、被提取、被**偷窃**的终极“资产”。

  他后颈的植入体,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那不仅是一个工作接口。

  那是一个枷锁。

  一个窃听的耳朵。

  一个……随时可以打开他大脑、抽取其中一切的阀门。

  夜,还很长。冰冷的绝望,开始在他灰烬般的记忆深处,悄然滋生出一种名为“反抗”的、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尖锐的寒芒。他必须知道,被偷走的“精华”是什么?那个“窃粮者”项目到底是什么?而他自己,在这一切中,又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清洁工阿明,在环城最底层的阴影里,第一次抬起了头,浑浊的眼中映照着窗外虚假的霓虹,那光芒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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