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卖命,女人卖肉,两个很古老的职业。
边城阖下,栏坊里日日夜夜的勾当,你不去点破,便永无休止。
安禄山披上衣服,因身材宽大,他不得不将瞿带松了又松,才勉强装下那满是牛羊的肚子。
他是个卖命的,光洁地身上却看不出一丝风吹雨打的痕迹。
而床上的女人是个卖肉的,却活像是个卖命的,裸露的细背布满了新旧鞭痕。
“今日,待我邀了功,便来赎你。”
此话一出,女人抬头盯着安禄山,像是活见鬼了一般,冷笑道:“肥胡儿,你怕不是爽出来了,便得了失心疯,我是军妓,是皇帝佬儿发配来的,不是窑姐儿。”
安禄山闻言一声不吭,只待将鞋帽穿好,才望向她。
“我说来赎你,便自然有办法,我们突……我们营州人从不对奴隶说谎。”
那妓子只觉得安禄山疯了,在胡吹大气,但像是心存一丝侥幸,没来由问道:“为何?”
“因为你已经够下贱了,我若再欺骗你,岂不是比你更下贱?”
“梳妆打扮,不出一个时辰我便回来接你。”
安禄山回答的很干脆,走的也很干脆,绿幽幽的眼底瞧不出真假来。
……
每愤胡兵入。
常为汉国羞。
何知七十战。
白首未封侯。
十数年前当朝右拾遗陈子昂所作的这首《感遇》,张守硅是极为喜欢的,可陈子昂尚在世时,自己不过区区一介帐下偏将,连杖庭都入不得的小人物,是以不曾结交。
十数年后,张守硅已贵为右羽林大将军,累功至开国公尊位,陈却已不在人世了。
而眼下这首诗亦无人敢在人前吟唱,尊崇如他,也只敢在私下无人时默念。
张正独吟,忽有令兵,进殿信传:“左锋营偏将安禄山在殿外求见!”
始被打断神思,张守珪略感不悦,但听闻是安禄山,又不禁面现喜色。
“着他进来罢,日后他来见本将,毋需通报了。”
令一得传,安禄山大跨步进将军殿,未近虎座,纳头便拜:“孩儿参见父帅!”
“禄山吾儿,你我父子,毋需多礼,可是尔兄崒干又传捷报?”
“义父神机妙算,正是我那兄弟崒干再传捷报,此次斩敌数千,获擒番奴贼将数百,只待义父发落,吐蕃役线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我大唐天兵神威,全得义父慧眼识人……”
“好了,好了……你便说他现在何处,何日班师?”
张守珪显是十分清楚他这义子素来是油腔滑调,可又耐不住喜欢,但还是不禁打断。
“崒干昼夜行军,只盼着早一日见到义父,这会儿已近幽州城,不过百余里,明日一早儿便能来这虎堂中为义父请安!”
“好!”张守珪闻言大笑,开口赞道:“崒干骁勇善战,吾儿足智多谋,得你兄弟二人相助,实为边将倥偬之大辛,接着!”边说着,张守珪解下腰间佩刀,猛地向安禄山扔去,见安禄山稳稳接住,点头道:“传将领,捉生营将军崒干屡立大功,扬我军天威,擢升右锋营副将军,赐本将亲挂扬威宝刀一柄,黄金七十两,待他明日班师,你先行将此刀赠予他,让他带刀来见!”
“是!”安禄山垂首接刀,面显微笑,他与崒干素来情同手足,是以听闻他得到如此丰厚的升赏,犹如自己被赏赐了一番。可安禄山接令起身,却未离开,而是伫在原地,直直望着张守珪。
张守珪见状,不禁皱了眉头。
“虎儿还有何事未报?为何还不去摆下庆功宴,静候汝兄凯旋?”
安禄山闻言,这才开口说道:“父帅,孩儿有一不齿之事,欲请义父做主。”
张守珪正值兴高采烈之际,倒不吝啬,径直说道:“你说罢,崒干立此大功,也自有你在营中力排众议,周旋有道之功,当有你一份。”
“孩儿不敢邀功!义兄崒干能立此大功全凭义父虎贲天威!”
“只是……只是孩儿夜宿兰坊,得见一贱婢女奴年方二八,生的乖巧可爱,孩儿甚是喜欢,舍下又是寒酸,无一人服侍,厚颜请义父将此女赐给孩儿!”
“兰坊女奴?”张守珪闻言心下一沉,显是知晓那是什么地方。
“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但你年纪不小了,那女子既是官家奴眷,理应按上命在那勾栏中犒劳四方将士,为父自知你是性情中人,这会儿来求我,该不会是对她有何非分之想吧?”
张守珪言下似乎有颇多顾及,但这并非是能力有限,他为一方封疆大吏,受命镇守幽州,连年与四方敌国征战不休,可谓生掌杀人权,死枕金棺木,区区一个女奴,哪怕是官妓,也能尽数做主赏予安禄山。
只因张守珪眼下已对安禄山颇为器重,有意栽培,而他索求之事,却是官场大忌,生怕安禄山对那女奴有立妾纳室之心,此后对其威严必受折损,若行提拔,只恐难以服众。
张守珪这般想法,倒是一片好心,只是安禄山似乎并不领情。
便在胶着之际,一直一言不发地安禄山倏地放声痛哭猛喊:“义父!”
他这一声义父吼得着实撕心裂肺,饶是张守珪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哭喊惊地瞳孔微缩。
却见安禄山伏地上前,哽咽道:“义父有所不知,那奴儿生的太像我那亡妻鄞氏,可怜我那亡妻尸骨未寒,是以不忍看她受苦,一时情不自禁,只想将她蓄为奴婢,以解孩儿亡妻之痛,绝无非分之想!”
此话一出,张守珪恍然之余,心下又不由暗赞:“好聪明的胡儿!”
他知安禄山这是揣摩到了自己心思,倒令他颇感欣喜,更觉栽培此子大有可为。
至于安禄山口中的亡妻鄞氏,他也是知晓的,鄞氏本是城中鄞书匠的女儿,自幼受老父影响,虽不比大户千金,却也称得上知书达理,届时安禄山方授副牙将一职,便请人保媒,照汉人礼节娶了这鄞氏为妻。
却说这安禄山早年虽口齿伶俐,精通数国语言,但却是大字不识,可娶了那鄞氏为妻后,二人堪称举案齐眉。而且不过半年安禄山便将汉文诸体学的有模有样,这期间外人不知,张守珪却猜到必有那鄞氏功劳。
只可惜红颜薄命,鄞氏入门不过两年,便因难产而死,撒手人寰,至今已有数月。
是以安禄山这番说辞,倒着实有九分可信。
“好了,好了,你堂堂雄伟男儿为了一个女奴在我这虎衙内嚎哭,成何体统?”
你起来罢,我答应你便是,届时我会着令官先行安排,你去领人即可。”
“多谢义父!”
“罢了,你先行去安排前军凯旋之事吧。”
“是!”安禄山领命正要离去,显是此行诸多目的达到,大有志得意满模样。
“且慢。”
可安禄山方一转身,既被张守珪挥手叫停,只得立即回身道:“义父还有何吩咐?”
“尚有一件要紧的事,本想待崒干凯旋归来,迟些日子再与你们讲,可适才被你一番胡搅蛮缠,为父对你反倒不大放心。”
“义父但讲无妨,凡父帅军令,孩儿必然赴汤蹈火,绝无惜命之理!”
“免了,此次差事倒不需你二人赴汤蹈火,只需你及早准备便可。”
说罢,张守珪负手道:“为父接圣命,不日便要前往长安面圣述职。”
“长安?”
安禄山听闻此事,倒不惊奇,他虽自小长于营州边境,后又立足幽州,皆为塞外之地,未曾去过中原,可张守珪以往也曾数次离营前往中原述职,是以自觉稀松平常。
“义父戍边,劳苦功高,此行天可汗必然会对义父再加封赏,这幽州军务还请义父放心,孩儿虽位卑才浅,也定会出是十分心力,尽心辅佐诸位上官料理!”安禄山自觉这番承佐之言,放在平日定能讨得张守珪欢心,可不料张守珪听了,却不禁皱了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安禄山闻言一怔,似是不解其意,稍加思索后,才恍然道:“孩儿失言,是圣上!”
张守珪见状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这胡儿不成气候,需得记住了,你下去罢。”
“是!”
安禄山自知一时失言,心下也颇感懊悔,不敢多留,闻令立即退出殿外。
……
“国公手下猛将如云,为何偏偏对这安将军如此宠信?”
便在安禄山走后没多久,虎堂内衙绕出一人来,径直走到张守珪面前出言讯问。
却见这人秋狝绒褂,作堂师打扮儿,生得消瘦清奇,颌下一撇胡须无风自动,走起路来畏畏缩缩,如同老鼠一般,令人一望之下顿生厌恶之感。
见这猥琐书生始一开口便几近质问,张守珪竟不恼怒,反而恭敬有加道:“镇愚先生何出此言?”
“柳某只是好奇罢了,遥想景云二年我部率数千轻骑遥击吐蕃壑云一线,张国公亲作先锋,柳某以后督粮之职促管本营不失,其时国公年轻力壮,身怀奇谋勇力,如此这般费上好大功夫,也仅破敌数百罢了,便被朝廷引为大功。”
张守珪闻言不由皱了眉头,问道:“是有这么回事不错,可这桩旧事与我那义子有何关系?”
柳镇愚摇了摇头道:“国公,您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这有何蹊跷,先生有话直说,你我共事多年,我待你如心腹手足,毋需拐弯抹角。”
“好,那柳某便得罪了。”
边说着,柳镇愚伸出一只手来,将手一翻道:“柳某虽不材,但自认有几分薄智,单凭国公青年力壮时之勇谋,又有柳某从旁辅助,于那时都是败多胜少,少有几次亦是险胜,您不觉得近几年您这义子与他那义兄屡立战功,捷报连传,您不觉得胜的太容易了吗?”
“容易到便同某这只手一般,易如反掌!”
柳镇愚此话一出,张守珪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柳镇愚,我当你想说什么,原来是在这疑神疑鬼,自古兵法有云疑兵不用,用兵不疑,他二人逢战必胜,敌兵人头尸首堆积如小山一般,捷报尚可谎传,但这还能有假?”
“只怕先生是多虑了,所谓江山永固,人才辈出,我这义子安禄山绝非等闲之辈,他虽是营州杂胡,但到底是将门之后,又通五胡九姓杂言,可谓机灵自然,骁勇善战,如今更识得汉文,守我天朝礼数,足与吾等无异!”
见柳镇愚默不作声,张守珪接着说道:“初时这胡儿被我擒来,只因一桩偷鸡摸狗的小事,断不曾想竟是一名骁勇善战的良将,与其义兄崒干极善捉生擒将,更何况现如今我大唐天威日隆,兵力日胜,吐蕃胡国不识天数,日渐式微,此消彼长,他二人能势如破竹,并非奇事。”
“哈哈,柳某追随国公多年,便是您亲生儿子,也没见您为他如此美言艳赞,而那胡儿生的青皮绿眼,浑似斑斓大虫,只怕哪一日纸不保火,便要择人而噬啦!”
此话一出,张守珪勃然大怒:“放肆!”
张守珪却有虎威,柳镇愚自知嘴下一时失了分寸,忙行士人礼:“忠言逆耳。”
张守珪这才面色稍缓,缓和道:“先生这些年来劳苦功高,张某能有今日亦多依仗先生在后出谋划策,我自知你生凭最恨胡人,也最畏胡人,可我天朝上国,当能海纳百川,东胡数部归降我朝亦不是一日两日,眼下唯有吐蕃在旁虎视眈眈。”
“更何况如今我部麾下胡营胡将数万有余,望先生能以大局为重,莫要再借此抨击同袍兄弟,倘若因此乱了军心,我又如何维护先生是好?”
说罢,张守珪叹气道:“不瞒先生,此次去往长安面圣述职,我本想携我这义子一同前往,一是他久居苦寒之地,带他去中原增长见识,二是入朝为他谋个前程,更能助我部以长边军士气,可这胡儿陋习尚未褪尽,竟称圣上作天可汗,这若去了,定会闹出好大笑话。”
听闻张守珪那扰乱军心那好大一顶帽子,还欲携安禄山前往长安一事,柳镇愚却不怒反笑,道:“国公既然已早有打算,且自恃慧眼,那柳某便不再多言了,幽州司下公务繁忙,告辞!”
张守珪从未见过柳镇愚如此恼羞成怒,面色不禁陡然阴沉下来,望着殿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