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奶奶去世了。
我向老板请了三天假,事出此因,他无法拒绝。但是,他显得很不情愿,好像觉得我在骗他,只为了请几天假,就把他从未听闻过的奶奶搬出来。谁知道她是哪天死的。
我对他说:“这是真的。”我想我本不必对他说这么一句话,因为这本来就是真的。我觉得他应该向我表示慰问,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忙他的工作。我也不觉得他这样会有哪里不妥,好像他本该如此。
大伯家在乡下,离城里九十公里,我向老板请了假,就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坐车。为了赶上两点钟的长途汽车,我是跑着去的,我想早点去看奶奶。
我最讨厌的就是坐长途汽车,因为我晕车。但为了能尽快看到奶奶,我只能坐长途汽车。
天气像往常一样,很热,我内心焦急,跑得又快,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上了车。
汽车上的颠簸和汽油味,还有一车人身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这一切使我头晕目眩,中午吃的土豆牛肉盖饭混合着胃里的胃酸和各种消化酶在肚子里翻涌,最后一股脑的从我嘴巴里涌了出来。
呕吐的时候,我感到十足的恶心与难受。吐出来之后,我舒服多了,就是头还是很晕。
我靠在座位上,靠背硬邦邦的,靠着一点也不舒服,但这个姿势是我不断尝试后找到的最舒服的姿势。
天空的太阳火热,散发的阳光特别刺眼。
长途汽车抵达镇上的车站,我还得转乘公交车,大概十五分钟走走停停,我到了村口。沿着村口的水泥路,走一公里左右,就能到大伯家。
以前这条路是石子路,路面坑坑洼洼的,下完雨,就会变得特别脏,要是你在路上走的时候,旁边来了辆车,你准要倒霉。路坑里的脏水会被轧过去的车轮带起来溅你一身,你避无可避。
走到大伯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
大伯家的二层小楼门口用塑料布和竹竿搭起了一个棚子,门口摆了许多祭奠的花圈,棚子下放了一些长条凳子,上面坐了一些人,我觉得他们长得很陌生,一个也不认识。
我在他们打量的目光中走进了大伯家。
迎面碰上了大伯母,她老了,双鬓发白,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飘着雪丝。她的眼眶凹陷的厉害,眼圈有些发黑。
大伯母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暮色苍苍的眼里出现一抹和蔼亲切的光彩,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说:“先去给奶奶磕头。”
我点了点头,和她擦肩走过。
客厅里,奶奶的灵位摆在一张四方桌上,灵位后面是她的遗像,一张仁慈的笑脸。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除开记忆里。
我跪在一块圆形棉垫子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我不会磕头,也没有学过,所以磕得很别扭,但我很认真。
“去给奶奶烧点纸钱!”磕完头,老爸悲伤虚弱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他和老妈在听到消息后就赶来大伯家了,老爸像是一直守在奶奶的灵位前,眼睛红红的,想是哭了很久。
我也很伤心,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几个小时前,我还坐在自己熟悉的旋转办公椅上在公司一如既往的工作,现在我却跪在了奶奶的灵位前。我的眼里始终泛不起泪花,可能我还不够悲伤,心底的情绪还没酝酿充分,不足以把泪水从我的泪腺里挤出来。
四方桌旁边摆着一个火盆,旁边放了一堆纸钱,红红绿绿,什么面值的都有。我蹲在那里,拿了一叠,没看清纸钱上面印了多少个零。我拆开捆着那叠纸钱的带子,把它们慢慢投入火盆里。
腾起的火焰炙烤着我的双手,火红色的光映照在我的脸上。
我突然发现,我脸上有点湿,我好像在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流泪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我把手里没烧完的纸钱全部投到火盆里,然后抹去脸上的泪水。
但眼睛好像决了堤的水坝,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用手抹去多少,它就又流出多少。眼前的火光还在不停的舞动,我觉得应该是火盆的缘故,里面的火焰灼烧得我脸庞发烫,我得离它远点。
我起身,妈妈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耳畔悄悄地说:“你去楼上和你堂哥坐一会!”
我应了一声“哦”,走到客厅的后面,先到洗手间洗了下脸,然后上了楼。
楼上有三个房间,都有人坐在里面,我忘了堂哥的房间是哪个,就探头探脑的在门口一一看了一眼。
我看到一个身影,和记忆里堂哥的模样很像,只是棱角分明,脸上成熟了许多。我想他就是堂哥了。
我走进门,他转过头看向进来的我。
我们四目相对,有点莫名的陌生,但看了两眼就亲切起来。
“小峰,你来了!”
“哥!”我喊出了我许久未叫出过的一个称谓,朝他点点头。
“过来坐吧!”堂哥拍了拍床沿说,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上面坐了一个人,我不认识,可能是我的哪个从未谋面的亲戚,也可能是堂哥同村的人,他的哪个朋友。
我走到床边,坐下来,和堂哥的身体隔了一些距离。
我觉得很不自然,坐下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有一种奇怪的电流在身上四处乱窜。
气氛也在这个时候变得有些沉闷与尴尬,我和堂哥都默然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好像十几年没见了。
我的手无措地捏着床沿的床单,眼睛盯着面前砌得彻白的墙面,小时候的记忆不知不觉开始在脑海翻涌,投影在彻白的墙面上。
我和堂哥一人一把宝剑,斩妖除魔,维护正义(一种四方形的饼干,咸咸的、脆脆的、很香,我们把它叫做“正义”,我们手中宝剑上下翻飞,与莫须有的邪恶势力大战,它们想夺走“正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正义”最后会留在我们的肚子里)。
我们在夕阳下奔跑,落日的余晖将树梢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们在田野里放风筝,堂哥在前面扯着风筝线,我在后面追逐天上那条会飞的鱼。
我偏头看了一眼堂哥,觉得他好像是从我的记忆里走了出来,坐在了我身边。
“你做什么工作现在?”堂哥憋了好一会,率先打破了沉默。
“编辑。”我如实地告诉他。
“那挺好的!”堂哥应道,他可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呢?”我问他,试着把交谈继续下去。
“我啊!忙的时候在家干活,有空就去城里打份工!”他咧着嘴笑着说,表情却没那么轻松。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看着他焦黄色的脸上闪烁的眼睛,我想他过得可能并不好。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毕竟我没问他,他也没说。
“我爸希望我去学木匠!”堂哥说,“现在兴在城里买房子,要装修,就得找木匠,所以木匠很吃香,能赚到钱!”
我点点头,觉得堂哥说的对。堂哥说这是我爸告诉大伯,然后大伯再和他说的。我又点点头。堂哥又说,他很佩服叔叔(也就是我爸)。他说我爸真厉害,有远见,他爸就没我爸这么厉害有脑子。
我抿着嘴笑了笑,我们小时候从来不会探讨我们父辈的话题,所以听着他这些话,我觉得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笑笑。
堂哥砸了咂嘴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察觉出来我好像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
我眼睛看着面前彻白的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我觉得我该剪指甲了。
“本来今年我要结婚的!”堂哥说,这个话题有爆点,让我产生了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我偏头看了一眼堂哥,他也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本来打算今年国庆结婚的,但奶奶去世了,所以就只能推到明年了。”
我想问他与之相关的问题,但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堂哥倒是爽快,直接把我想问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对象是隔壁村的,人很好,长得也好看!”
“经人介绍认识的,处得还不错,年纪也差不多了,所以就商量着结婚。”
“真好!”我说。
堂哥笑着点点头,脸上泛着甜蜜的光,继而慢慢黯淡。
“你有对象了么?”堂哥问我。
我点了点头。
“真好!”堂哥说。
堂哥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接着说下去,但我只是看着面前彻白的墙发起了呆。
堂哥把头转了过去,看了看窗外即将黑下去的天。我们陷入新一轮的沉默。好在没持续多长时间,大伯母就上来叫我们下去吃饭了。
楼下的棚子里摆了五张方桌,上面都上满了菜,人也坐满了。我想,生前奶奶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死后,却有这么多人来看她。
我和堂哥坐在一个桌子上,桌子上其他的人都和我们年纪相仿,应该都是和我们平辈的人。
堂哥应该是我们当中年纪最长的人,他给桌上的人杯子里挨个倒上酒或饮料。
他给我倒酒,我对他说我不喝酒,他给我开了瓶汽水,倒在我面前的塑料杯里。
满桌子的人,我只认识堂哥一个,大家也好像相互不怎么认识,只是在桌上默默的夹菜喝酒或饮料。
堂哥是桌上的话事人,偶尔说句“大家吃”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话,桌上的氛围着实冷清,但这应该是符合当下情况的,毕竟奶奶去世了,她是我们所有人今天聚到这里的纽带,我们应该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不能嘻嘻哈哈,甚至多说一句话。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很饿,中午吃的都在车上吐出来了,肚子里空空的。可我看着桌子上这些平常没怎么吃过的菜,不知怎么下筷子。我夹着摆在我面前的一道青椒炒干丝,吃一口,喝一口汽水。等把杯子里的汽水喝完,堂哥就给我倒满。我就继续,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
我连喝了三杯汽水,打了个嗝。我不太想吃了,虽然我还没吃饱。
但我也没起身离开,毕竟大家才吃没多久,我这么早走好像不太合适。
我拿着筷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菜,慢慢往嘴里塞,消磨时间。
天已经黑了,棚子上有一个灯泡,点亮了,发出昏黄的光,驱散周围的黑暗。我们这一桌子上的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有的拿出手机玩,有的用手托着腮发呆,有的拿着杯子漫不经心地喝着饮料,我把手架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看着棚子外面苍茫的夜色胡思乱想。
老爸和大伯他们那一桌吃完了,晚饭算是结束了,妈妈和大伯母她们收拾碗筷,我站起来,看着妈妈和大伯母她们在忙碌,不知道我能去哪。我在这一瞬间觉得这里好陌生,这里确实好陌生,我一点也不习惯。
我走进客厅,靠在门框边站着,看着灵位上奶奶慈祥的笑脸,黑白的,没有一丝生气。
我不记得上一次见奶奶是什么时候了,我也不记得上次一见奶奶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把她给忘了,我想,我真是该死,我居然把最疼爱自己的奶奶给忘了。我再努力地想,终于把她从我的记忆的海底捞了出来。
那是去年中秋节,我买了小笼包来大伯家看她,可我中秋节为什么会买小笼包而不是月饼呢?我想不通,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我又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没记错,奶奶喜欢吃小笼包,所以我买的是小笼包而不是月饼,而且我想大伯家应该是有月饼的,我也没必要再买。
大伯家只有大伯母和奶奶,大伯和堂哥都去外地打工了,还没来得及回家。
我喂奶奶吃小笼包,大伯母问奶奶知不知道我是谁,奶奶干瘪的嘴里嚼着小笼包,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大伯母又问了一次,奶奶把嘴里的小笼包吞下去了,大声喊了句“啊?”。
我用筷子夹着小笼包继续喂奶奶吃,大伯母大声对着奶奶的耳朵说他是你最小的孙子。奶奶又“啊”了一声,把我送到她嘴边的小笼包吃了下去。大伯母又说他是你最小的孙子,你还记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奶奶吃着小笼包,满是褶皱苍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泛着一些红光,她头发稀疏花白,嘴里上排牙齿已经掉光了,带的是假牙,下排牙齿也掉光了,但她只有一副假牙。
他是小峰啊!大伯母大声对奶奶说,他是你最疼爱的孙子。以前你最疼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他吃,现在他长大了,你看看他长大啦!挣钱啦!给你买吃的啦!
我注意到有水从奶奶的裤脚流到地上,我低头看去,是某种黄色的液体,透明的。
大伯母没有注意到,继续对奶奶大声的说着话。
我继续给奶奶夹小笼包,我发现自己眼睛里有水流出来,顺着我的脸滴在我的手背上,也是透明的。
妈妈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去给奶奶磕个头,今天你大伯他们守夜,明天换我们。”妈妈说。
我走到奶奶灵位前,又给奶奶磕了三个头,这次我熟练多了,动作看起来也没那么别扭,看来之前磕的那三个没白磕,我想。
我起身,和妈妈一起上了楼,坐在堂哥的房间里,妈妈搂着我,我看着面前彻白的墙面,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大伯母走进来,说拿件堂哥的衣服给我洗澡的时候换。大伯母在旁边的衣柜里翻找,妈妈站起来说随便拿一件就可以了。
大伯母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拿了一件T恤递过来,说堂哥也没啥好衣服让我看看这件行不行。妈妈把衣服接过来说哪里,这件很好,就穿这件就行了。
我没有说话,向大伯母笑笑。大伯母拿完衣服就下去了,我和妈妈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妈妈说今天你就睡在你堂哥房间里,夜里你堂哥累了可能上来和你一起睡。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妈妈叫我先下去洗澡,我拿着堂哥的衣服,下了楼,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在上楼梯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客厅,大伯大伯母和堂哥披麻戴孝跪在了奶奶灵位前,神色肃穆。我回到堂哥的房间,把门关上,躺上堂哥的床。
我看着头顶彻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该干嘛。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我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机,看到手机上号码的所有者是阿秋。我接通电话,那头传来阿秋故作冷淡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我下意识的“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应她。
她没有挂断电话,好像在等我说点什么。
这是她第六次在电话里和我说分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了。
等了一段时间,她发现我始终没有说话,终于把电话挂了。
我把手机放下,看着天花板,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我把手机拿起来直接接通了。
还是阿秋,她在电话里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不知道。想了想,我说。
她又把电话挂了。
我把手机从耳畔拿开,心烦意乱。我翻身,用手枕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阿秋还是打来了,她半带着哭腔,用质问的语气大声的在电话里说,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我说,我不知道,我奶奶去世了。
阿秋在电话那头慢慢平息着自己的啜泣。她说,对不起,你别太难过了。
我终于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汹涌奔流,我大声地哭着,不断的呜咽着。
阿秋尝试着安慰我,但那却让我哭得更厉害。我想我把阿秋吓到了,她在电话里不敢再说话,连一丝喘气声都不敢发出来。
我还在不停地哭,阿秋没有挂电话,一直陪着我。我哭累了也就睡着了,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挂电话,也不知道阿秋陪了我多久,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手机因为没电关机了。
床头柜上有充电器,我正好能用,我接上手机充电,开机,手机上显示上午7点23.
我想我的生物钟还挺准的,我一般都是7点25分左右醒来。
堂哥睡在我旁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睡觉的。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下楼,妈妈在厨房弄了碗汤泡饭给我吃,又从冰箱里端出了几盘昨天剩下的菜。我几筷子把饭划拉进嘴里,然后咕噜一口把汤喝完,就把碗筷放在洗碗池里。
“去给奶奶磕个头!”妈妈见我吃完,说。
我走到客厅,跪在奶奶灵位前,磕了三个头。我想我磕头磕得越来越标准了。
今天前来祭奠的人一样很多,不知道和昨天比起来哪天更多,我看着人来人往,想可能是今天更多一些。毕竟昨天那么突然,远一点地方的人可能来不及赶来。我又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昨天更多一些,毕竟奶奶没有那么多远方亲戚。
但不管人来了多少,我都一个不认识。我觉得好奇怪,我们家哪冒出这么多亲戚,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亲戚。
我想妈妈也不见得认识多少,因为有很多她见了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
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摆了五张桌子,上面上满了菜,坐满了人。我大略地看了一下,觉得,今天来的人好像和昨天一样多。
我和堂哥还是坐在一个桌子上,上面坐的人应该和我们还是平辈,只是我觉得他们比昨天那批人更令我觉得陌生。
堂哥自然还是我们这桌上最长的人,他像昨天一样,挨个给我们倒酒或饮料。他知道我不喝酒,给我倒了杯汽水,透明的汽水里,还有小小的气泡在升腾。
桌上的氛围还是和昨天一样冷清,堂哥也和昨天一样说着“大家吃”之类毫无意义的话。
桌上的菜还是和昨天一样,一样不多,也一样不少。
我还是用筷子夹着我面前的那盘青椒炒干丝,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一连喝了三杯汽水,我打了个嗝,不想再喝了。
时间尚早,我觉得我还不能离席,我用手撑着下巴,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夹菜往嘴里送,等待时间的流逝。
老爸和大伯他们那桌吃完了,今天的晚饭也差不多结束了,妈妈帮着大伯母收拾碗筷,我走进客厅靠在门框边看着灵位上奶奶的笑脸。我想我今天可以看着奶奶看一晚上,可只是她的照片,还是黑白的。
夜里,人都各自散了,我和爸妈跪在奶奶的灵位前,给奶奶守夜。大伯和大伯母也在旁边陪了一会,到夜深了就上楼去睡了,他们昨晚熬了一夜,白天也没睡多久就起来操办迎人,确实很累。
我跪得直直的,挺直着腰杆看着奶奶。传说人死后三天内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灵堂内,等他的灵魂归来。
我不知道奶奶的灵魂会不会归来,她会不会看到正跪在她灵位面前的孙儿,她生前最疼爱的孙儿。
我甚至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灵魂,如果她没有灵魂怎么办,是不是就没办法再看到我了。
奶奶去世了,她应该没办法再看到我了,就像我也没办法再看到她一样。
我想,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
我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吵架,我威胁妈妈说我要死给她看。我想那时候要是我知道死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就不会这样对她说了。我可能会换一句狠话说给她听,至于是哪一句,我还没想到。
夜很漫长,我久久地看着奶奶的遗像,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有些疲劳,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觉得有点累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说:“累了就上去睡觉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我仰着脖子,右手捏了捏左颈,接着晃了晃脑袋,继续看着灵位上奶奶慈祥的笑脸,我想看着奶奶看一晚上。
深夜有些凉气从门外吹进来,还好身上披着麻穿着孝服,并不觉得冷,我想这是奶奶对他的子孙们最后的疼爱了。
沉沉的夜色,像巨大的幕布,将小小的灵堂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打了个哈欠,确实有些乏了。我强撑着身子,睁着眼睛,不愿被疲劳打败。
我看着灵位上那张一晚上都没丝毫变化的仁慈笑脸,想起了小时候,夏夜萤火,我和奶奶睡在罩着蚊帐的竹床上,奶奶给我摇着扇子,扇着微风。那种清凉舒适的感觉在我身上流淌,从我的心田蔓延到全身。我觉得不是那么累了。
我感觉到奶奶的灵魂好像回来了,她拿着扇子,在我身边给我扇着微风,从黑夜一直到黎明。
大伯大伯母还有堂哥陆续从楼上走下来,大伯母在厨房里弄吃的,大伯过来把我爸我妈和我都拉了起来,让我们吃点东西上去休息。
大伯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差点没站稳,还好他用力扶住了我。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了过来,走了两步活络了一下两条酸麻的腿,然后没有吃饭就上楼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疲倦的合上,然后就一无所知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
我下楼洗了个澡,穿上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妈妈给我弄了碗饭让我先吃。我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几筷子就把饭划拉完。
妈妈说一会就吃晚饭了,我和妈妈说吃完饭我得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只请了三天假,因为公司规定直系亲属以外的亲人去世丧假只能请三天。
妈妈说好一会吃了饭再走打个车回去。我说妈妈明天奶奶下葬我是不是不能去了。
妈妈说是的没关系。
我想我好像不能陪奶奶走这世上的最后一程了。我没见到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也没办法再看到她一眼,哪怕是她的遗体。我早早地赶来这就是想看看她,可好像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吃晚饭的时候,人还是那么多,至于是不是比昨天更多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坐在桌子上,堂哥给我倒汽水,我和他说,我吃完饭得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堂哥说好。我说我好像没办法陪奶奶走最后一程了。堂哥说没关系,毕竟你还得上班。我只能点点头,继续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
吃完饭,我和老爸说我得走了,我明天还得上班。老爸说你回去吧没事路上注意安全。
我点了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大伯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工作。
我走过来时的那条水泥路,在马路上打了辆车回城里。出租车在匆忙的马路上匆忙地开着,我茫然地看着窗外穿梭而过的路灯,昏暗的灯光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中,我回了城里的家,瘫倒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在梦里,我睡在奶奶的怀里,奶奶一如既往地摇着手里的扇子,扇着微风,扇走了我所有的烦恼。
清晨醒来,我穿好衣服,洗脸刷牙,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和几片切片面包吃完,收拾整齐地出门上班。坐上早班公交车,在晃动的车厢里,我想起了两天前的下午我坐长途汽车时的场景,我看着天空升起的太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喧闹的城市交通,匆忙的行人,干燥沉闷的空气,我觉得三天前的事就好像是一场梦。
我下了公交车,走过路边的书报刊,穿过斑马线,走进公司,站在熟悉的人群后等着电梯。
我想,这个时候,爸爸妈妈和大伯他们可能抬着奶奶的遗体去火葬场了。她的生命走到终结,在一场大火里,烧光她最后的残留,她将只能活在人的记忆里,直到所有记得她的人都死去,她就会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走进办公室,我和同事们熟悉地打着招呼,坐到自己的旋转椅子上。然后打开电脑,找出之前要编辑的文章,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我觉得眼睛有点花,瞳孔里有泡沫一般的光圈浮现,它们慢慢扩张,最后映射在黑白的电脑屏幕上。倏然间,我看到屏幕上,出现奶奶的遗体,她被推入熊熊烈火,然后慢慢被焚烧殆尽,化为灰烬。
中午的时候,我去楼下的餐厅吃了碗土豆牛肉盖饭。
到了下午,天上的太阳火热,我坐在办公室里,刺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我觉得头有些晕,我低头在桌子上趴着想休息一会儿,却不想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我听到有人在敲我的桌子,就醒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是老板。
我揉了揉眼睛,觉得头很沉很昏,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老板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什么也没说。
我抻了个懒腰,拍了拍脸,准备继续工作,这时,妈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
今天,奶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