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杜鹃啼百花黄梨底儿推光漆大面桌前,是个人都知道,喝普通的酒实属亵渎。但见师傅将红泥炉摆在脚下,每次添酒都要不厌其烦的弯腰下去,郝秦仲还是觉得他太过小题大做。
烫坏了又不是赔不起。
师傅从小将他养大,“傅”与“父”二字早没什么分别。知子莫若父,师傅一眼便瞧出他在想些什么,毫不留情赏了他一巴掌。没抽在脸上,而是肩膀。抽完,又推给他一盏酒,货真价实的“抽一巴掌给一甜枣”。
习武之人几乎没有不喝酒的,不光是性格使然,很多补药靠水煮根本发挥不出全部效力。
郝秦仲有一说一:“不要,忒娘。”
酒煮过后,性味都会略变柔和,师傅还往里煮了梅花,在经过周围一十二扇朱玉琉璃板折过的柔光下,定在小矮盏里粉扑扑,盈且润。他郝秦仲从小到大都硬派,喝酒只抱坛吹。
师傅白他一眼,拈起酒盏来,伴着吱喽一声亲嘴儿的动静,一饮而尽,心满意足靠到椅子背上,眯起眼似在嘲弄他,又好似已经睡去。
端的是女孩子家心细,师妹付瑶季起身出去,不多时托个大盘子回来,里面摆着新酒,新壶,新碳,加三朵苦菊。随她一块儿来的,还有队小厮,扛着胶黄儿的琉璃板,累得直吭哧。
待他们将板子换好,金黄色的辉光洒进来,付瑶季也已煮好酒,斟得满满的,奉上去:“师傅,尝尝这个。”
师傅一副地主老财的做派,酒送到嘴边,才醒转过来,懒得抬手,只扬了扬下巴。付瑶季了然,直接把煮酒的壶推到郝秦仲跟前。
师妹的面子他可不敢不给,跟师傅不一样,她绝对会捏着腮帮子给他灌下去。
“愁啊。”师傅喝完杯中酒,咂摸两下,没来由的叹道。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郝秦仲大大咧咧,付瑶季心细如发,但有一点,师兄妹二人别无二致,就是不装假。在她看来,好端端的日子里,美酒配上雅去处,师傅如何还会愁?这么想她便这么问,同样换来师傅的白眼。
“苦菊当配淡酒,煮出微苦味,悲秋思人时用。”
郝秦仲从这话里听不出半点弦外之音,付瑶季却好悬笑出声来。原来师傅是在附庸风雅,觉得喝苦酒就得叹一声愁才有味道。既然师傅有雅兴玩,她绝不惮锦上添花,挥手安排下去:“换一套暗淡些的来。”
不出半个时辰,这三人已换过四次板子,有钱的是大爷,小厮们无所谓累不累,拿钱干活而已。世上却总有好管闲事者,见不得别人招摇,这边琉璃板撤下去,几个浪人先一步凑上来,嬉皮笑脸:“好大排场哦!”
付瑶季不光是懒得跟他们纠缠,甚至连个正眼也不愿给他们,稍往师傅身后挪挪,拔高音量:“老板呢?”
对方岂是讲道理的人?从她身上瞧出半点怂的迹象,当下蹬鼻子上脸,一个轻薄的“妞儿”字眼瞅着要从嘴里蹦出来。
郝秦仲哪能容他喷粪,一老拳招呼过去,成功让他将那放肆的话咽回去。
并非吃痛讲不出来,而是对方被弄得一愣,自己下意识把嘴闭上。郝秦仲是跟牛摔跤、空手打虎的顶好棒小伙子,沙包大的拳头正中对方侧肋,却好似打在城墙上。
“原来是个凡人啊?”浪人头子哑然失笑,身子轻摆,隐约间气浪弹出,将郝秦仲崩飞出去。
爱徒遭难,师傅岂能坐视不管?要不怎说殷长空是师傅呢,纵使酒过三巡,其动作之快,之准,也堪称典范。这边气浪初现,他已冲出去,恰到好处接住郝秦仲。
于是师徒二人一块儿重重撞在画柱上,因为做了缓冲的缘故,做师傅的伤得极重,气若悬丝。
聪明如付瑶季,此情此景定不会做出手忙脚乱过去查看伤势的蠢事——只要她敢转过身去,毫无疑问,没等近到二人身边,便会被浪人抓了去。她唯有定在原地,怒目圆瞪,压低嗓音,威胁感十足:“以真气欺凌凡人,做好死的觉悟了吗?”
美人分为两种,一种叫花瓶,除了外表,全无长处;还有一种是透着灵气,笑颜让人醉,泪水惹人怜,怒目叫人惧!很显然付瑶季属于后者,明明已处在被动境地,她叉腰,抿嘴,瞪眼,立眉,气势十足,倒让人觉得稳操胜券。
浪人也分两种,一种骨子里透着骚气,会故作怜香惜玉;还有一种就是眼下的,见付瑶季表现,兽性徒长三分,再抑制不住。
有理说不清!付瑶季绝望的闭上双眼,尖叫出声:“吾乃付瑶徊!”
大厅对面包厢里立马炸开轰隆声巨响,金色身影也不知撞断几根柱子,踢翻几套桌椅,吓坏几伙儿食客,眨眼间杀到付瑶季身前,刺啦一声,将那走在最前面的浪人头子给撕了。
双手从背心插进去,活生生给撕了!血浆爆出来,尚未落下,金色身影本人已替换那死鬼位置,正正好好站在付瑶季对面。
塔神对信徒唯一的要求是体面,体面人需时刻保持优雅跟得体,快速将战场恢复原状为每一位塔神信徒的必修课。范定尧清楚自己仓促出手造就出怎样一幕血腥场境,为免唐突佳人,在付瑶季睁眼前赶紧出手补救,金色火焰扫过,迅速烧掉附近大多数血污,佐以浓香,恼人气味半点没得。
故此付瑶季只看见位金发金甲,高大英俊的帅哥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歉意,声音充满磁性:“竟不曾听出瑶徊姑娘声音,第一时间出来维护,真是罪过!”
劫后余生!付瑶季回他个苦涩笑脸,又恰到好处将他马上要抬起的手给瞪回去,来不及客套一句半句,转身朝那两只被一击重伤的弱鸡跑去。
范定尧啊范定尧!还要再次退缩吗?你刚刚英雄救美了啊!跟你竞争的已是用眼皮都能夹死的凡人小子了!此时不动,还有更好的机会吗?想到这,他定定神,用雄厚的丹田音喝道:“你站住!”
付瑶季很听话,真的站住,却没有回头。
“连看都懒得看我吗?”范定尧难掩失落。
回不回头是态度,付瑶季没理由对救命恩人置若罔闻:“稍晚些时候,小女子会亲自拜府道谢。”
横穿大厅,范定尧只用不到一秒,成功后发先至,对于他来说,目力所及的距离都不存在。只消轻轻发力,他已立在付瑶季身前,信誓旦旦:“美貌是神明的恩赐。”
“不对,是父母的恩赐。”
“父母为子女之神明,定尧尊重你的意见。是恩赐,也是罪业,他们护不住你,定尧可以。没能时刻守在姑娘身边,险些铸成大错,请接受定尧的歉意,同时,也请再次接受定尧的一片爱慕之心。”说着,范定尧单膝跪地,金护腿撞在金砖(不是真金的砖,而是那种故宫金砖)上,发出清脆的铿锵动静,煞是好听。
竟发展成这样,付瑶季无奈的摇摇头,看向范定尧的目光弱下来,甚至带上恳求:“你不会小气到不许自己的未婚妻跟其他男人说话吧?”
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定是又要起幺蛾子!偏偏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好加以阻拦,只得淡淡回复:“尽量少些。”
“两句!”付瑶季如蒙大赦,出言稳住他,还款款行个屈膝礼。
六年了!见此情此景,范定尧骨头立马酥脆,眼泪都要涌出来!莫说两句,千言万语他都不会横加阻拦!一同接进府中供养也不是不行!他只觉得自己激动得嘴唇都在打颤:“他们是你师傅和师兄,也是定尧的。”这话说到一半被咽回去,因为付瑶季压根没听他说完,已急不可耐向那二人跑去。
郝秦仲绝非对眼前情景无动于衷,也不是被吓破了胆子,他是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在凡人中他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能不能使用真气实属鸿沟,修士随手一下就让他筋骨散架,浑身剧痛,莫说有所举动,连二人伤势也查探不得,见付瑶季过来,同样无法起身相迎,甚至想要说话,反被一口血沫呛得半死。
付瑶季第一句话:“付家和范家是讲道理的,你赶紧养好伤!”
在说第二句话前,她从眼角抹下一滴泪来,在郝秦仲落满灰的脸上涂出一道泪痕:“我把它送给你。”
这行为有点儿太过暧昧!范定尧刚要发作,迎上付瑶季老老实实回到自己身边,举着张前所未有的明媚笑脸。便觉得满腔怒意和醋意都被化作春水:“要不要把师傅和师弟接进府里医治?”
“他们算是娘家人,没过门前别乱走动的好。”
从出手到离开,范定尧眼里始终只有个未婚妻付瑶季,顶多看在她面子上,对那瘫在角落里的师徒二人有过言语上的关心。至于那伙浪人修士,或者被砸烂了的摊子,他根本没有管过。
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诡异香味,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厅,尔尼山老板无可奈何,赔笑后唉声叹气,差人速速收拾。酒馆做得都是凡人生意,被一众修士闹成这样,他没地方说理,不光找不得范定尧,连那伙被杀了头领的浪人修士,也不敢招惹。
先前还有些胆肥的客人留下瞧热闹,范定尧离去,他们也都厚脸皮骂完晦气再走。
不出一刻钟,数位付家的修士赶到,登门便问:“瑶徊小姐呢?”
尔尼山老板硬着头皮:“与范公子走了。”
他还能说什么别的?
“小姐可是自愿?”
这问得着我吗?好在经商多年,雷老板也算人事干练:“小人未敢多看,只知付小姐未曾哭闹。”
“殷师傅呢?”
“被徒弟们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