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上

　　清晨伊始，井站外的核桃树上夏蝉就叫的凄切。

　　徐今看了看窗外火红的太阳，边背空呼边对着隔壁喊道:“小刘，早饭在锅里。”

　　想了想，他又喊了声:“快起来了，上午领导要来检查。”

　　戴上面罩，把气管卡进去，呼吸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呼，呼，呼！”

　　徐今拿上记录本和笔，吭哧吭哧的走到井口边，憋着气把数据抄了下来。

　　活动了下阀门的手轮，又去数了数消防棚里的东西，确定一样不少，这才回到值班室。

　　放下记录本，脱下空呼，已是满头大汗。

　　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徐今边记录数据边喊道:“小刘，起了没有？”

　　刘明昊趿着拖鞋，端着碗走到值班室门口，边吸溜着稀饭边说道:“徐哥，今天谁要来呀？”

　　徐今头也没抬的说道:“领导呗，说是矿里的，不知道哪个。”

　　刘明昊刚准备转身，却听徐今又说道:“把入场教育背背，别像上周一样，把逃生门在东边说成了西边。”

　　刘明昊笑着说道:“他们又分不清方向，再说谁认真听了啊？”

　　徐今放下笔，转过头正准备教育教育他，却见刘明昊举起筷子说:“欧哪欧哪，徐哥，我办事您放心，我洗了碗就背。”

　　井站大门口有一颗大槐树，大槐树下是几十米的悬崖，挨着大树的，是井站的井场公路，也是进出井站的唯一通道。

　　徐今一手拿着烟，一手撑着大槐树，望着对面艳阳下仍然郁郁葱葱，像是一片绿色海洋的山头。

　　其实徐今一向认为自己呆的这口井是个挺不错的地方，整个山上的井站就这里风景好。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刘明昊叼着烟，蹲在徐今从山上搬来当凳子的大石头上，抖着腿唱了两句。

　　“徐哥，你每天早上站在这里抽烟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井站在手，天下我有的愉悦心情呢？”

　　刘明昊打趣的说道。

　　徐今笑了笑，没说话。

　　“镇上供电所的翠花可是说了啊，非你不嫁，她愿意给你带儿子，再给你生两个也行。”

　　刘明昊继续呱燥道。

　　“滚。”

　　徐今的回答简短有力。

　　“其实以徐哥你这样的人材，只要下山去，什么样的找不到？让你老婆后悔去吧。”

　　徐今转身一脚踢在刘明昊的屁股上，刘明昊像被蛰了一样跳起来，作势欲跑。

　　见徐今没有下一步动作，又蹲回原处，讪笑着说:“说错了，说错了，是前妻，前妻。”

　　美滋滋的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刘明昊接着说道:“徐哥啊，你要想回去照顾你父母和儿子，还得送礼才行啊。”

　　徐今呵呵一笑，转头对刘明昊说:“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怎么下去吧，一个大学生，在这山上呆一年多了。不知领导怎么想的，把你丢这这么久，这不是浪费人才吗？”

　　刘明昊扔掉烟屁股，伸直腿坐在石头上，说道:“你这话哪像一个党员讲的话？我在这里是实习，实习懂么？跟着你学技术的，没学好技术，我不会同意下山的。”

　　徐今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小子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天天在这里过得悠然自得的，就剩一张嘴了，死鸭子嘴硬。

　　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不但到处跟人说徐今离婚的事，前两天还张罗着要把镇上供电所的农电工翠花介绍给徐今，弄的翠花天天往井站跑，让徐今不厌其烦。

　　其实徐今不怪自己的前妻，在这山上呆了十几年了，眼看着和自己一批上山的人都找关系下山去了，只有自己，常年守着这口井。

　　“唉”，在心里叹了口气。徐今转身对刘明昊说道:“待会领导来了，你可得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去技术室。”

　　刘明昊撇着嘴说道:“我不下山，下山说不定就得继承我老爸的万亿家产......”

　　徐今呵呵一笑，没有理他的疯言疯语，转头看着公路弯道。

　　刘明昊又摸出烟，扔了一根给徐今，自己点上，悠悠的说道:“徐哥啊，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说句话，我有亲戚在BJ。”

　　“......”

　　徐今有些无语了。

　　这小子不止一次吹这个牛了，徐今也没当回事。

　　真有关系，真有关系还会一毕业就被发配到山上，一年多下不了山？

　　以前来实习的大学生，要不是就来住一晚上就跑了，要不就在镇上的集气站呆两个月，更有甚者只在站上挂个名字，人影都没见过。谁会在徐今这鸟不生蛋的井站呆一年多？

　　再说了，BJ的亲戚？自己这点事作业区一个科级领导就能决定的，哪用得着麻烦首都的领导呀！

　　太阳升起来了，公路的温度也跟着起来了，气体在公路上扭曲着上升，影影绰绰的，像是一道水帘。

　　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徐今猛的扔掉烟头，对刘明昊说道:“来了，把衣服穿好。”

　　刘明昊懒洋洋的站起身，把披在肩上的衣服穿上。

　　徐今气的一跺脚，走过去帮他把工衣的袖子抹下来，把袖扣扣好，又把安全帽给他戴上，把帽扣扣好。

　　边给他整理衣领边说道:“入场教育的时候声音大点，待会你带领导去介绍流程，好好表现，能不能下山在此一举了。”

　　刘明昊笑着说道:“徐哥啊，上周你也是这么说的。”

　　徐今拍了拍刘明昊的帽子，说道:“你年纪轻轻的，又是主体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很有前途的。别特么不知好歹，我还指望你以后当了官，把你徐哥弄下山呢。”

　　刘明昊斜着眼睛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明儿个我就当个官，把傻逼经理弄下课，再给你弄个技师，进技术室。咱徐哥的技术，比现在技术室那几个花钱买的技师强多了。”

　　徐今一脚踢在刘明昊的屁股上，说道:“走走走，天天说这些没用的。”

　　两人整理好衣服鞋帽，走到大门前站好的时候，越野车的车头已经转过了弯道，出现在徐今的视线里。

　　两辆越野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副驾驶的门打开了，作业区经理姚成刚下了车，小跑着到了前车前。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搭在车门上沿。

　　一个胖胖的领导喘着粗气下了车，看了看井站前穿戴整齐，站的笔直的两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刘明昊看着前方，嘴里不由得蹦出了一句:“卧槽。”

　　徐今小声说道:“闭嘴。”

　　姚成刚一边对身后正拿着照相机的办公室主任说道:“快，快。”

　　一边笑靥如花的对领导说道:“领导，这就是我们这儿最偏远的井站，站长徐今是老同志了，从技校毕业实习完就一直在这里，坚守了十六年了，多次处理突发事件，技术很过硬的。另一位是前年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学历，BJ人。”

　　领导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大门前，看着站的笔直的两人，笑着伸出手，用正宗的京片子说道:“辛苦了辛苦了，我这次上山，就是要来看看坚守在最偏远的井站的同志们。”

　　徐今赶忙弯下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出双手和领导握了握，说道:“领导辛苦，领导辛苦。”

　　看了看姚成刚，徐今试探着问道:“要不，我们还是按程序来？”

　　姚成刚还未回答，胖领导大手一挥，说道:“当然按程序来。”

　　徐今赶紧转身对刘明昊说道:“小刘，开始吧。”

　　刘明昊严肃的点了点头，开始做入场教育:“各位领导，欢迎前来检查指导工作，我是当班员工刘明昊，这位是当班站长徐今......”

　　徐今一边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一边在心里念着:“别出错，别出错......”

　　中间刘明昊停顿了一下，徐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好有惊无险，刘明昊顺利的背完了五百多字的入场教育。

　　“可以可以，不错不错。”胖领导笑着拍了拍刘明昊的肩膀。

　　刘明昊目不斜视，严肃的说道:“现在请各位领导检查自己的着装，确定是否正确穿戴劳保用品，抽烟的领导请将火种放入火种箱，手机请交给我们保管。”

　　胖领导一愣，继而笑道:“好好好。”

　　徐今笑着说道:“下面请各位领导跟随当班员工进入井站检查。如遇任何紧急情况，请不要惊慌，跟随当班员工沿逃生路线有序撤离。”

　　侧身让到一边，徐今对刘明昊一努嘴。

　　刘明昊无奈的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领导进站去了。

　　看着领导们进了站，徐今取下帽子，抹了抹头上的汗水。

　　走到后面的车旁，徐今摸出烟，递给经理专车的驾驶员老莫一支，笑着问道:“这领导什么来头？”

　　老莫接过烟，笑着说道:“我一个开车的，知道个球啊！听说是BJ来的，作业区都没去，直奔这儿来的，说是要看最偏远的井站，听这意思，是要微服私访。”

　　徐今点了点头，说道:“真特么奇了怪了，这两周怎么接着来，以前一年鬼都见不着一个。”

　　老莫笑着说道:“快去吧，你不是想下山吗？姚经理正好来了，给他好好说说，有钱没有？装个红包，现在兴这个。”

　　徐今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好吧。”

　　回到寝室，拿了一个信封，塞了一千块钱进去。

　　想了想，又放了一千进去。

　　将信封揣在裤兜里，徐今踱出了寝室。

　　刘明昊已经带着几个人检查完，正向值班室走来。

　　领导笑着对徐今说道:“很好，不错。”

　　转身又对刘明昊说道:“你跟我来。”

　　徐今看着领导带着刘明昊去了大槐树底下，嘴里却对姚成刚说道:“领导，什么情况？”

　　姚成刚白了一眼徐今，说道:“我知道个球，矿里就通知有个大领导来，没说来干什么。”

　　徐今一边看着两人在树下说话，一边对经理说:“领导，上次说的那个事......”

　　姚成刚转头看着徐今，说道:“他下山容易，你也下山，这里怎么办？我现在手里没人替换。”

　　徐今看了看已经走到车前的办公室主任，把信封塞到姚成刚的包里，说道:“领导再考虑考虑。”

　　姚成刚把信封摸出来塞回给他，没好气的说道:“我明白你的事，我回去想办法。”

　　徐今还想把信封塞过去，姚成刚说道:“别介，我特么现在是弱势群体，你别让我背黑锅。”

　　徐今嘿嘿嘿的笑起来，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关系的。”

　　姚成刚甩甩手向大门走去。

　　徐今赶紧小跑到作业区的车旁，把信封丢给老莫，说道:“帮我买点东西，给经理提家里去，轮班的时候请你喝酒。”

　　说完又小跑着回到大门口。

　　胖领导已经和刘明昊说完话，上了车。

　　徐今和刘明昊站在车前，一起对领导说:“领导请慢走。”

　　领导从车窗伸出手，和徐今握了握，笑着说道:“徐师傅，你把刘明昊教的很好，我感谢你。”

　　刘明昊不耐烦的说道:“好了爸，别再说了，记着我给你说的事。”

　　“爸？”

　　听到这个词，还伸着手的徐今胸口犹如被一记大锤击中。

　　直到领导的车走远了，徐今仍然站在原处，久久不语。

　　刘明昊奇怪的用手捅了捅徐今，说道:“徐哥，你犯病了？”

　　徐今转头看着刘明昊，认真的说道:“特么的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