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穿过大脑的声音,福尔马林的气味,一个女孩轻轻说话的声音。
大雨瓢泼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以及一瞬间失去所有痛觉与疲惫的轻快感。
睁开眼的时候,沉木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确认自己身处的环境,他盯着天花板内嵌的暖色氛围灯,发现自己的视力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微微眯起眼时,天花板上的纹路被自动放大到清晰。
随后在天花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串文字:“南京山水大酒店4017”
沉木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间将近十平米的舱房内,他从床上坐起身,对面电视机黑色的屏幕里多出了几盏呼吸灯的影子。
电视机模糊的镜面里,一个瘦高的机器改造人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不解与难以接受。
“啊,你醒了?”一个一身白大褂的女孩兴奋地凑了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身体很轻盈,感官也灵敏了非常多,就像是醍醐灌顶。”沉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疑惑,回答道。
“哦对,我是你的主刀医师,叫我刘医师就好。”女孩见他并无大碍,对机械改造的适应还不错,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一边的墙上看手机。从她的黑眼圈看来,最近并没有睡好觉。
女孩话音一落,沉木的眼里便多出了一行黑色文字,整整齐齐排在女孩的身边,“南京,刘医师。”
“刘医师,请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伴随着呼吸灯节奏的加快,沉木冷静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哥哥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原本的身体已经完全‘损坏’了。”刘医师尴尬地笑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当。“哎呀怎么说呢……不给你替换一具机械身躯的话你就死定了,我们花了不少功夫才保留了你的意识。”
没等沉木再问,刘医师便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晚上哥哥回来之后,政府就对鸡鸣寺一事做出了处理,要禁止陆佰集团的机械生产,且摧毁大部分携带武器的人工智能。”她咽下口水,顿了一会才又继续,“但很多机器已经被制造出了独立的思想,陆佰集团也不愿让步。接下来,就可想而知啦。人类不可避免地和人工智能展开了战争。”
“什么?战争已经开始了吗?”沉木激动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已经有两天了,现在仅仅是小面积冲突,但在网上说要彻底消灭人工智能的言论非常多……其他的你得去问哥哥了,他说你醒了之后要你去4006找他。”刘医师打着哈欠闪出了舱门。
舱房里只剩下了沉木一人。他如以往一样盘腿坐在床上,合眼,却全是满目火光。曾经的心静在这里是完全没办法做到了,以往张口就来的经文如今却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闷得他心慌。他索性研究起了自己的新身体。
不知是特意的设计还是如何,他的双手手腕处,以及颈上都静静挂着一串机械佛珠,虽是金属质地,却与佛门用品完全一致。稍一用力,佛珠便闪烁着光芒浮在他的身边,有规律地旋转。仔细观察,佛珠旋转之时,一层淡淡的屏障出现在了他的周身,就和那天晚上黑衣人所用的屏障一模一样。
话说回来,刘医师口中的“哥哥”,就是那晚的黑衣人吧?
“他能逃出来真是太好了……”沉木走向舱门,伴随着身份扫描完成的提示音,小心走出。
4006的门半开着,乍一看黑漆漆的,仔细窥视,才发觉其中有一星点火光,大抵是燃着的烟,在黑暗里隐隐闪烁。
沉木的双眼自动开启了夜视仪,虽与裸眼相比,绿色的视野模糊得几乎找不见先前的烟火,但至少能看出这是一个近百平米的会议室,巨大的会客桌摆在中央。
没等沉木往里再踏一步,他的身体就感受到一阵不安的热成像扫描,他顺着热成像的大致角度看过去,烟火果然在不远处闪烁。
一支万宝路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拈在之间,烟灰随着纤指摇晃被抖落一地。夜视仪的视野虽模糊,但沉木还是能清楚看见女人一头漆黑的波浪与若隐若现的红唇,一袭乌衣包裹着略显瘦弱的身体坐在会客桌上,细长的双腿搭在空中摇晃。衬以窗外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显得神秘而孤傲,如此反而不像人,更像一只危险的狐狸。更令沉木疑惑的是,内部雷达检测到那是一个人工智能。
一把巨大的聚能AWP狙击步枪架在她的背后,像是一只俯身称臣于女王的暴怒野兽。
“小度小度,打开氛围灯。”伴随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温暖的灯光分别在屋顶与脚下的暗处亮起,沉木定睛一看,吸烟的女人已经不见了,从机械臂来看,取而代之的是先前的黑衣人——当然他现在穿着一身渐变灰色的帽衫,慵懒地靠在窗前,嘴里叼着和女人一样的万宝路香烟。
“你师父告诉我你叫沉木。”他慢慢说道,“我叫安金陵,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看来你这身体适应得不错嘛。”
沉木坐在了离先前女人的地方最远的角落里,“多谢施主相救。”半晌才回答道,“我感觉很好,没有任何痛感。对这个世界的触感似乎更加真实了。”
安金陵爽朗地笑了两声,缓缓吐出一口烟云道,“你们佛教总是强调神识高于肉体凡胎,看来你修习得不错。”
“所言极是,神识才是一个人的真正存在,肉体不过是一具容器,无法理解思想,更无法升华。”沉木如此回答。
“那你觉得那些进化升级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呢?他们算得上是神识吗?”安金陵深吸着烟头。
“按理来说他们不该是神识,神识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更不能复制人类的神识……”
安金陵听到这里,突然熄了烟抬起头来,尚还是肉体的左眼仔细打量着沉木。半秒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自顾自吸着。
“我不信教,也懒得去想关于人的神识啊什么的。”安金陵道,“我只是负责帮助人类与人工智能和平共处,然后像我的名字一样,完事后安安稳稳在南京住着就好。”他说着从脚下捡起一把自动步枪,通体白色,看上去同样是新技术改造的产物。
“战争已经开始了。”
沉木点点头,驱动佛珠在手边慢慢旋转。“我不想参加人类军队,更不想卷进这场战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世间万物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突然起风了,安金陵倚在窗口,头发轻轻飘着。“人类里也有人认为这场战争是一次物竞天择,机械里同样有愿意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存在……就像你一样,我想问你,你现在究竟算是人类,还是机械呢?”
沉木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想明白怎么回答。正当他低头沉思之时,一张照片随着风从安金陵手里飞来。定睛看,上面是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小和尚,只是机械的左臂显得有些过大而不协调了。正是为谋一己私欲出卖了鸡鸣寺的师兄沉寂。
“他现在身处‘义士’组织,那是一个主张借混乱物竞天择的组织。”安金陵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说出来。“组织领导者叫朱锦鹿,是个心狠手辣的狙击手。她昨天一个人远距离刺杀了陆佰集团的高管,还顺便把一队叛乱的机械彻底清理了。”
又一张照片随风而来,背后用瘦金体端端正正写着“朱锦鹿”三个字,正面的照片里,赫然是一位美丽至极的女人,正冲着镜头甜甜地微笑。
可那一头漆黑的波浪,娇艳欲滴的红唇,一袭乌衣,明明和方才房间里出现的女人一模一样。
沉木合掌。“地狱未空,怎敢成佛。”
沉木深知,太多时候自己的人生都难以完全由自己掌控,常常大半都被所谓“命运”握在手里。而对于他这种出家人而言,命运这种东西,如果去问个为什么,未免不符佛道,也太过矫情。
安金陵也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高楼发呆。
房间里顿时陷入寂静之中。
沉木走到安金陵身边,向窗外望去。这里离市中心较远,窗外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与市中心相比黯淡了几分,但依旧掩盖不住人们的灯红酒绿。
街上突然有成批的智能机械集合在一起,高呼起“推翻人类暴政”,对着街边的各种商店烧杀抢掠。
“看来……得去管一下这些杂种才行。”安金陵刚又点上一支烟,提枪准备从窗口一跃而下,一发大口径聚能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打烂了背后的一把椅子,就连沉木都感觉到一丝耳鸣。
“没事,别担心。”安金陵对着窗口举起左手,似乎一点也不紧张,他的右眼闪着绿光,显然已经确定了来者的位置。“你就在这等着,什么也别做,我去见个老朋友。”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护目镜戴上,一腾身,提着枪就从窗口翻了出去。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朱锦鹿?可她与安金陵不应该是敌人吗?刚刚那一枪却明显是朱锦鹿故意空的。
沉木愈发好奇了起来,幸好他的双眼在改造过后能轻松当做望远镜使用。
街道不算宽,灯光也并不很亮,从四层俯视便可清晰地看清楚战局全部的情况。街道尽头,七个持刀机械正准备强行破开一家书店的门。这些机械在攻击性智能里虽是垫底的存在,但对于大部分普通人与改造人都是足够致命的。系统会自动分析人类的战斗模式并对其做出预判,想要将其摧毁必须一击毙命。
但见那个灰色帽衫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靠近着敌人,智能机械也没愣着,见有人类送上门来,挥起右手中的巨刃便以极快的速度直朝安金陵面门砍来。出乎沉木意料的是,安金陵根本不躲,这一刀竟劈了个正着。
被劈中的安金陵闪了闪,像是游戏的bug一般凭空消失不见。
而真正的安金陵,正叼着烟静静躲在一处储物箱的阴影里,右眼闪耀的绿光被护目镜折射成另一个他的幻象,又一次向敌人发起了冲锋。
智能机械也不由得疑惑,以他们目前进化的意识与能力还无法破解安金陵的小把戏,更别提去分析安金陵的战斗习惯了。
一时间,四五个安金陵提着刀与机械的巨刃战成一团,只见巨刃胡乱挥舞着,却始终砍一个空。更有甚者,被幻象捉弄急了,狠狠一刀冲着其中一个安金陵冲去,却不料幻象消失的背后是自己的同伴。
巨刃把智能机械横空劈成两半,电火花如血液般在地面闪烁着。
没等杀死同伴的机械反映过来,安金陵的一发子弹便精准地钻入了它的控制中枢。
“安金陵你是闲得慌吗?老娘还要赶时间!”
沉木正看得高兴,却听一个凌厉的女声如此高声喊道。随后是黑暗中重型狙击步枪震耳欲聋的枪声,以及干脆利落拉枪栓的声音。
五声枪响,每一声枪响都有一个机械随之炸开。
飞索拉伸,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安金陵面前。
“锦鹿啊,别来无恙,你的枪法还是这么准。”安金陵走上前给了朱锦鹿一个拥抱,后者也没拒绝,但甩了甩一头波浪,很快抽出身来。
“别废话了,我这次来找你有事。”朱锦鹿轻快地后跳进书店檐下,点起一支一样的万宝路,轻轻打了个响指。
“沉寂,上。”
沉木的大脑突然炸开了,尽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大脑和血液。朱锦鹿口中的那个名字被他在脑中反复确认了多次,绝对不会听错。
就是那个害死了师父的沉寂师兄!
显然,沉寂在鸡鸣寺的爆炸中不仅全身而退,还顺势攀上了势力强大的义士。“借混乱促使人类进步”,沉寂的做法与义士不谋而合。
安金陵也明显吃了一惊,右眼迅速寻找着沉寂的位置。没等安金陵做好准备,沉寂便已经从一旁的楼里跃出,改造的右拳比他整个人大了一号,但没有丝毫笨重感。仅一拳,便将安金陵打得倒飞了出去,不差丝毫地摔在了朱锦鹿的脚边。
“你们义士的机械改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安金陵忍着痛呻吟道,却又被朱锦鹿抬腿一脚踢了出去。
沉寂的右拳发出令人颤栗的光,正不紧不慢地准备给予安金陵下一拳。安金陵却才刚刚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咳嗽着点上了一支新烟。
巨大的拳头卷着沙土向安金陵而来,粗略估计,这一拳就算打不死他,也够他从人类军里退休了。安金陵却还不闪不躲,缓缓吐着烟云。
沉闷的狙击枪声响起,但不是朱锦鹿,是从另一处楼里传来。沉寂的身体也随之倒下,拳头停在了安金陵的面前。
一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通过夜视仪的观察,和朱锦鹿一模一样。但沉木的内部雷达告诉他那是一个人工智能。
安金陵对着朱锦鹿干笑了两声,摆摆手做出无奈的样子。“看来你没给他安装反狙击系统啊。”
朱锦鹿很快就明白安金陵做了什么手脚,咬着嘴唇想发怒却又强迫自己忍住,才又问道,“你居然用我的基因做出这么恶心的事,真是够符合你的身份的。”
“这不是没了你给我当狙击手嘛,要不你考虑一下加入我,我把她辞了?”
朱锦鹿睁大杏眼瞪了安金陵一眼,抓起地上的沉寂,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也忘了她有和我一样多管闲事的习惯了,谁会知道她居然要沉寂拿我练手?明知道我根本不会正面对抗什么的……”沉木再一次找到安金陵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他正坐在舱房外走廊里的按摩椅上惬意地喝着酒,也不知道在手机上和谁聊天,都没正眼看沉木。
“不,我是想问你人工智能那件事。”沉木坐在另一把按摩椅上,问道。
安金陵放下手机,盯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一直没有开口。
“你不是说不能制造这样的人工智能吗?还有你为什么有朱锦鹿的基因?”
“你记错了,反对机械自我意识的其实是你,所以我才问你,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存在。”安金陵闭上双眼养神,身体随着按摩椅一起一伏。
“你说朱锦鹿啊,我俩以前是同学,包括你见过的刘医师,还有王启年啊,常年,阎……”安金陵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便又举起一旁的酒杯默默喝着。
此时的沉木已经穿好了刘医师找来的一套新僧侣服,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机械特征遮了个严严实实,若是不细看,似乎只是曾经的那个小和尚长大了。
“以前一直待在鸡鸣寺里,现在我想亲自完成我该做的修行了。也许等我出去修行一段时间,就能给你这个答案吧。”
沉木顿了顿,又道,“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和沉寂师兄说说话。”
安金陵把先前沉寂的照片塞给了沉木,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你的信息储存里有我的联系方式,或者你就来这家酒店找我,4018永远是我。还有你的佛珠能用来防身,记住了。”
沉木低头行了一个礼,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不是还有一张朱锦鹿……”
“那张我留着看。”
等电梯时,沉木又回过头去,安金陵的按摩椅似乎已经停了下来,此时他正拿着朱锦鹿的照片,对着另一把按摩椅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