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庄稼

　　今天是第七天，

　　也是最后一天，

　　还是天寒地冻的一天。

　　雪沫飞扬，寒风凛冽。

　　周小羽很清楚，太阳落山之前，如果还找不到尸身，把浮萍般的魂魄安放进去，续接上血肉滋养，他就彻底完蛋了。

　　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嚓---嚓---嚓，咔---咔---咔┄┄

　　包括意志、意识、魂魄，无一幸免，

　　统统、全部，泯灭。

　　淡定也罢、吓尿也好，日头隐匿那一刻，这一悲催命运瞬间就会降临。

　　重生执念凝结的意志纵有千万不甘，对不起，没有作为物质的躯壳，难道让魂魄挂在树丫杈上荡秋千去，傻子都知道那是荡不出春秋战国五霸七雄滴！

　　周小羽心里暗暗叫苦，偶有意会的意识和魂魄也是唉声叹气，意念萎靡，心气颓废。

　　早知如此，还不如第一天就窝着睡大觉！

　　六天的东奔西颠、鞍马劳顿算是付之东流了。

　　即便如此，周小羽依然心存希望，上辈子稀里糊涂游历人世三十余载，出人头大志刚刚着了正道，就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原以为就这样像无数逝者那样，踏上奈何桥喝完孟婆汤，游走幽冥。

　　来世投胎为人也成，化作一棵小草岁岁枯荣也罢，再不济就是降格成一粒尘埃随风浮沉也行，反正就那么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好歹都没啥关系。

　　岂料，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心智，劳其筋骨┄┄如此励志的铿锵箴言一下子充盈胸怀，成为周小羽游荡飘忽，一心重生的励志托马斯。

　　只是，

　　字数有点多，段落有点长。

　　六天来，每有心念低落，意志松懈，周小羽就恶补励志故事，默念醒世警句，居然次次都会凑效，但凡默诵几句，一下子就可以满血复活，重镇旗鼓，心气满满继续重生路。

　　这次也一样，念及至此，周小羽便像出水老狗那样，抖擞几下，凝聚起散漫思绪，重启注意力，又像对万物充满好奇的小狗那样，东嗅嗅西瞅瞅，屏声敛息全力以赴，继续捕捉周遭倏忽掠过的气息，并时刻保持只待一声令枪响，就啸然冲过去一头扎进尸身的博尔特起跑姿势。

　　鸠占鹊巢，占据他人尸身，本身魂魄气息强劲是一方面，敏锐迅捷也显得尤为重要。

　　谁能知道，附近是不是还有像周小羽一样的亡魂，同样为重生望眼欲穿，延展了敏感触角，雷达一样，到处探寻空置躯体发出的气息。

　　周小羽重续生命的愿望虽然强烈，但没有指导手册可以按图索骥呀！尚能凭借的只有生前无意积累的那点被主流意识剿杀幸存为封建残余的碎片化知识。

　　能否凑效、达成所愿还两说，唯一能够确信的是他还有意志力，

　　可能已经不够坚韧，但有总比没有强吧。

　　周小羽尚能感知自己，知道自己的魂魄还能喜怒哀乐，知道自己的意识时不时还沿袭了车祸之前的中二姿态偶尔撩骚一下。

　　如此，只有摸着石头过河了。

　　同时，他还明白，

　　狼多肉少是常态。

　　肉多狼少是意外，

　　有物的地方就有江湖，

　　竞争淘汰，这些字眼适用于三界五行。

　　阴阳两界，万物同理，莫不如斯。

　　前世里鸿运显然不再当头，要不然就周小羽那种行动上一贯敬小慎微的德行，在大马路上晨跑怎么就被渣土车给碾爆了呢？

　　上辈子的霉头到了正在进行中的这辈子，就是不发馊，乐观点想也不会逆转为好运头的。

　　这样想来，重生几率似乎微乎其微。

　　但是不管怎样，一旦魂魄感应到尸身气息，就要立马响应，匹配个八九不离十，就绝不能错过。

　　已经死了一回，原装躯壳怕是早都被入殓火化，或者就地掩埋了。

　　曝尸荒野是不可能的，

　　但是，作为没什么亲人的周小羽，此时实在无法指名道姓想出能为自己挺身的收尸人了。

　　七天前一场惨烈车祸，周小羽的原身被一辆失控的渣土车撞飞，瞬间就支离破碎，碎骨肉酱铺了一地，身上的206块骨头估计都变成了206块的N次方。得亏周小羽的魂魄反应迅速，逃出生天，回望血腥场面，周小羽禁不住寒颤连连，太特么恐怖了。

　　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周小羽生前就应该刻意围观一下时不时就会出现的车祸现场，注目一下那惨烈场面，提前演练把自己恶心一下，也不至于临了自个成了惨烈主角，还得自己恶心自己。

　　难道前世的悲催，还会在希望渺茫的来世照搬复制？

　　这┄┄也太难了吧！

　　七天之内，魂魄如果继续无尸可归，这矫天之幸可真又是老天任性胡抛的一张不负责任的空头支票了。

　　一旦过了时辰，周小羽可就成了孤魂野鬼，届时即便玉帝大赦，阎王睡觉，生，也不会再对他垂怜绽颜了。

　　过了头七，必定魂飞魄散。

　　现在问题很严重，魂魄流离失所六天多，中断了血肉供养，已经非常虚弱，几近奄奄一息，若不是生之执念衍生的那点狠劲，怕是魂魄早已伏地倒毙，随风飘散了。

　　叩问上苍，无济于事，

　　脚跺大地，除了痛，还是痛。

　　只能反观自身，找原因了。

　　周小羽很懊悔。

　　因为“挑食”，因为喜欢逼叨的禀性，他错过了几具现在看来并不赖的尸身。

　　一般来讲，行动上瞻前顾后的人，通常都是大嘴巴。

　　大嘴巴­——

　　煽风点火占居高点

　　冲锋陷阵不是溜号，就是在溜号的狼奔鼠窜中。

　　一吐为快，常常就会枉顾祸从口出之训诫。

　　这些都是硬道理，可惜，错过了才幡然。

　　后悔都不带机会的。

　　三天前，飘过一处村庄，快要浮游错过的时候，一声尖锐悲怆的唢呐声劈破长空，自下而上啸然窜起。

　　那是哀乐即将交响前的引子。

　　下方有尸身，周小羽喜不自胜。

　　欣喜之下，不等法器齐鸣哀乐混响，一个俯冲就折头向村庄飞降下去。

　　第一次感应到尸身，是周小羽的魂魄，而不是意识。

　　快速俯冲瞬间，周小羽感到自己意识不明就里，似乎还愣怔了一下，旋即被自己的魂魄猝不及防地裹挟而下。

　　整个村庄像是经过强人洗劫，没有几堵完好的墙垣，没有几所像样的房子，而且经年累月无人修缮，唯有朝天的屋顶杂物狼藉，显示出确切的人居痕迹。

　　事实上，此番破败的情景只是穷困所致。

　　周小羽循声漂去，看到一座锯齿般土筑墙围成的院子里，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或站或跪，正在发送平躺在一块门板上的死者。

　　跪着的是孝子贤孙，站着的是亲朋友邻。

　　没有交响乐一般的哀乐响起，仅有的一把唢呐被一个老汉吹得撕心裂肺。

　　唢呐外表氧化严重，黑斑密布看上去脏乎乎的，这倒是和老汉的蓬头垢面很是般配。

　　唢呐悲腔呜呜咽咽，在场众人入情入境却差强人意。

　　因为尸身近在眼前，周围也没有虎视眈眈的其他亡魂，周小羽突然没有先前那般焦急了，稳定一下心态，居然像个看客一样，摆出了围观架势。

　　观而不语伪君子，

　　路见不平拔不出刀，唇齿揶揄评说之能，周小羽还是很有底蕴的。

　　周小羽四下里逡巡，相中一根抻出房檐的椽头，把自己的魂魄挂在上面，沐浴着小风，消受着小风荡起的小浪带来的悠然惬意，就那么摆出久违的万事总要说道一番的嘴脸，居高临下地编排起眼前这群人。

　　两个瘦如干枯木棒的女人，首当其冲。

　　许是因为唢呐声过于聒耳，干扰了她们正常交流，这两个女人紧凑在一起咬耳朵，还拿手指对着死者指指点点。

　　周小羽喟叹一声，逼逼叨叨，就像那天漏之水开始连绵不绝了。

　　嘴不能言，灵魂深处的逼叨一样汹涌滔天。

　　为逝者讳。

　　死者亲人肝肠寸断，长舌妇人不知劝慰。

　　怎么就不知搀扶一下嚎哭的东倒西歪的未亡人，说些勉励鼓劲的话，让活着的家属化悲痛为力量，继续逝者未了的心愿，顽强磅礴余生路，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才是丧葬正道嘛。

　　怎能如此罔顾逝者之尊，对着一具连副囫囵棺材都没有的可怜人说三道四呢！

　　世风日下，民心不古，礼崩乐坏呀！

　　唉，果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周小羽越想越激动，越激动就越是对眼前情状极为愤懑，魂魄在怨气影响之下，更是在周小羽驱使之下，离开了椽头，居然在人群中穿梭往来，检阅巡视般作姿作态。

　　跪着的一主白色孝服的女人，可能是死者老婆，眼窝红肿，却不是泪流满面，喉头哽咽，却没有哭天抢地，周小羽就狠狠地呵斥道，

　　“有声无情，你这都对不起声情并茂这个词，如此虚情假意悼哭自家男人，妇道何在？天理不公呀！”

　　如果可以形象为画面，会看到一团暴躁云朵，面目涨红，正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人丛中，呲牙咧嘴，捶胸顿足，一副哀叹世事、天道无存的悲鸣吊样！

　　很可惜，没有人能正视。

　　活人是看不到另一个世界的。

　　其实，此时周小羽就是一个无色无味无声无响的屁，却还不自知。

　　很多时候，自以为天道正义的义愤填膺除了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剧中人正眼都不待给的。

　　直到村民协力把死者草草包裹后放进墓坑，挖土回填时，周小羽方才如梦初醒，算是明白擦肩而过其实都是特么的咎由自取。

　　该！

　　一具尸身还没有查看一下长相如何，是否康健完好，居然就这样错过了！

　　怼天怼地怼世事，结果把自己怼成了垂头丧气、恨不得自残消亡的下场。

　　求其上而不得，取其中，求其中再不得，取其下。

　　几千年的度世中庸之术，煌煌著树，连篇累牍，一路爬坡过坎，普惠众生，让泱泱俗世奉为治世谋生之大道，到了周小羽这里，居然像是玉食灌进了猪大肠，没有茁壮起哪怕一星半点的实战心得，全成腌臜粪便填了茅坑。

　　这么简单的道理，以前不得要领，此时一样懵逼。

　　周小羽呀，周小羽，于你而言，失败还是失败老母，依旧做不了成功他娘。

　　前世——

　　严格来说，现在还不能说前世，魂魄游荡还没找到躯壳安家，来生尚未落定，说前世是自欺欺人。

　　嗯哼一下《来生缘》，可千万别寻寻觅觅，还得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上辈子的周小羽，多以愤世嫉俗的愤青面目怒怼很多人和事，总以为自己天生和那个世道八字不合，生来就是给那个世界沙发里藏钉子、眼窝里喷石灰、鼻孔里撒辣椒，喉咙里塞鱼刺的斗士，任尔万般不痛快，我自唾液横飞嘴巴爽，能奈我何？

　　但是现在，他只能在灵魂深处痛恨自己犯贱装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