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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小年”,除尘、祭灶、纳福。
我的故乡是一个葫芦古镇。记得少年时,每到这个时候,我的阿姐(我父亲的姐姐。明末清初,我的祖上从广东移民四川,这个古老的称呼在我们林家就一直延续了下来,阿姐和姑爷膝下无子,我父亲去世早,家中姐弟多,我就过继给阿姐、姑父做了养子)就提前两三天请乡下熟人,在自家的竹林砍一根两指大小的翠竹,削去多余的竹枝,只留下竹梢上的枝叶,再把削下来的枝叶捆绑在梢枝就成了一把丈长的扫帚,熟人赶集就扛着竹扫送来。
文天祥曾写过“燕朔逢穷腊,南国正小年”的诗句,可见,除旧布新,千年来,到了新年前夕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事。此时,已放寒假,阿姐上班早出晚归,打扫扬尘自然就该我的事了。
手中的新竹还透着浓浓的清香,竹节也被削平,不劐手。我戴上大人的草帽,举起长长的竹扫先给房顶、墙壁细细除尘。
我家与镇里的“濂溪馆”隔壁。前面临街,一字纵列,两个天井,七八间屋子,打开后门,小桥流水,灵井呈斗,溪绕沙洲,形成一处天然太极河图。清扫了房顶、墙壁,接下来就是扫地、抹灰,两个小时干完早已汗流浃背。
少年的我,也不知道口渴,身上用不完的劲。那个时候,街市里没有灵香卖,祭灶只有心祭和净灶的仪式。赶在做午饭前匆匆将几口大灶、小灶里的火灰清除得干干净净。一切尘土尽除,只待春天里的新燕翩翩归来。
吃了午饭,闲来无事,抖擞精神,一边清唱着时代的歌,一边给天井阴沟除泥,用大盆小盆的清水冲洗天井。后房的天井很大,姑父生前是个读书人,喜爱字画、花草,买下这处房屋就在天井里砌了一个长方形的石板水缸,精心养了一座长满青青苔衣的湖石、四盆幽兰,时日长了,花盆里也长出了青苔。入秋,姑父叫几个几岁、十几岁的姐姐把清晨梳下的断发挽成松松软软的小团,放在花盆四周,用这些带有处子灵气的香发给兰草做过冬的花衣。到了冬天,几盆兰草竞相冒出粉色花芽、开着淡淡的花,浓浓的花香在天井、寝房四处荡漾好几十日,一点清欢,给平凡、清寒的生活添了几分生气、书卷气,一家人激动许久。万物有灵,兰花是姑父栽下又精心呵护的,姑父去世没两年,四盆兰花相继枯萎,也跟着姑父走了,化作一缕花祭青烟。后来,有一年,在农村当知青的大姐爱美,从山里挖了一颗紫荆树弄回家,取出天井里的一小块石板,刨了一个坑栽下,树梢与我一般高。没有几年,紫荆花开,天井里红红一片。三十年前,我离开故乡到德阳工作,老宅里的这棵紫荆树在方寸天地已有拳头粗壮,新枝长得高过房檐了。
天井冲洗得焕然一新,水缸里的饮水一点不剩,我挑着水桶到几百米外的后街“三眼井”摇动轱辘取水、担水,直到水缸里的饮水重新满满的,福气满满的......
老宅的天井有太多美好记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切贫乏。家中的三姐是个文艺青年,好诗文,读了不少借来的书。我也跟在姐姐的后面,端来藤椅,坐在天井里,闻着沁脾的花香、书香,懵懵懂懂的读了一些今天看来十分平常的书:《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家》、《春》、《秋》、《金光大道》......因为是姐姐借来的书,囫囵吞枣的速看,若是哪一天,家里又有这部书了就再看一遍。
七八年高考前夕,愁肠百结、不知人生方向的我看到一线际遇曙光,遂闭户不出,挑灯夜读。深巷里的天井幽静,身旁只有两只悄无声息走动觅食的芦花鸡。若井底神倦,思绪不逸,就开门出庭,几十步来到溪边,蓝天白云、溪水幽幽,河图里映着似将高飞的身影,人若身在菩提树下,眼际一片空灵......
阿姐一头黑发,小小个子,她说,她长得像她的父亲。我的祖父是兄弟姐妹八个中的老大,那时是晚清年代,家中殷实。老几辈的勤劳攒下了钱,在中江县城里的小南街买下一处临街住宅,利用五六间铺面开了一间“烧房”,做起烤酒的生意。前头是店面,后房做作坊、住宅。祖母是中江大东街一户曾姓大户的闺秀,阿姐说,她的母亲很美,个子高,皮肤白,鼻梁也挺高。后来,家道中落,阿姐早早出嫁,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阿姐、姑父与父亲先后来到葫芦古镇定居做生意,母亲十里红妆嫁给父亲,然后有了我们姐弟。
阿姐是个贤惠能干人,一手精致女红。只要一有空,阿姐就会坐下来做千层布鞋。做新鞋,是把家里废旧的衣物翻新利用的系统活计。纳一双鞋底,如果不买麻线足足十道工序,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一针一线纳底。两尺高的木质三角形夹板,几十年来,阿姐手摸脚夹,已被磨得十分光亮,白白的、厚厚的鞋底被挤进紧紧的夹板,阿姐戴上老花镜,右手食指扣上顶针,开始一针一线费力纳底。平日,阿姐上班,总在晚间下班回到家里,点上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纳两排针线。半个月后,鞋底纳完,针脚密密实实,整整齐齐,十分精美,像今天机器扎的一样,鞋底的起针、结针,肉眼丝毫看不出来。又用一个星期上好鞋面,前后一个月,一双新鞋终于做好。我长得快,又好运动,废鞋,一年里,阿姐要给我做好几双这样的新鞋。我穿着阿姐做的千层布鞋上学、上县城参加学生运动会、去几十里外的人民渠工地慰问演出、上大学,长大、成人......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
一千多年前,宦游海内的孟郊这样惆怅吟哦,长大后,我也真正体会到“郊寒”诗句里的点点深情。
阿姐教会我许多生活技能,也教会我做人,阿姐的言传垂范直至今日,我一生贯之,未曾途废。每到人间节点,我常常缅怀阿姐,暗自伤感,以致恸成一切模糊的泪目。
已不再用长长的竹扫除尘、扫壁了。坐在碧树窗下,沏一杯禅茶,气定神闲,在案上铺一纸,画上几枝浅浅淡淡的斜影疏竹,至味怡然。
阿姐去世多年了,明天是阿姐的寿辰,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个好人!
在人间祭灶纳福的时刻,不忘记留给我们传统的先人,心祭先人的恩情,再出发。
202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