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的传说

　　太阳改了面，世界翻了身。昨日的烟霾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剩余些许如同碎解的棉絮，洒落在天空的一角，被阳光染作橙红。

　　如今正是秋季，风过楼墙，带着点杪秋独有的苦涩与清寒。

　　一块不大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不大的少年。

　　一根草穗被少年叼在嘴里，草尖儿还挂着一颗露珠。

　　风吹过，露珠“啪嗒”打在少年额头。

　　仿佛深陷噩梦者突然得到解脱，少年浑身一阵激灵，猛睁开眼，耳边却仍有那些肮脏的呓语若隐若现。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也不确定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人间”还是“阴间”。

　　但仔细算算，这已是他第十次躺在这草坪上，睁眼瞭望天空，闭眼做那个怪梦。

　　有时午后闲暇无事，他就会来这里。

　　往草坪上一躺就是一个下午。

　　“夏宇，太阳快落山了，

　　该回家关门烧香了！”

　　草地旁有条木板铺就的道路，一个腋下夹着半块面干的男人“嘎吱嘎吱”地在上面快步走过，路过少年身边时不忘熟稔地提醒一声。

　　“知道了！”

　　惫懒地回了一句，继续嚼两口草根，夏宇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走得更快了。

　　夏宇眯着眼，看向天边的斜阳。天空的确有些暗淡了，但夏宇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假象。

　　尽管天很澄澈，云很轻柔，实际上它们都是“结界”虚构出来的幻想。

　　在这个世界，人们已经许久不曾踏足城镇以外的荒野——除了那些被誉为“天之眷顾者”的祓乱师们，没有任何普通人胆敢踏出某一结界的边沿。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离开结界的庇护，意味着死无全尸。

　　这个世界很乱。

　　原本夏宇跟这个世界并无交际，直到某天午后，他偷闲坐在屋檐下，喝了几口茶，翻了几页书，读了几句诗……

　　他百思不得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但于他而言，来到这里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前世当了半辈子的孤魂野鬼，来到这里虽然依旧父母双无，毕竟……

　　夏宇抬起手，迎着太阳张了张稍有些稚嫩的五指。

　　这个世界的他，只有八岁。

　　一切都算重头再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般的车轮声转瞬即逝，打断了夏宇的思绪。

　　马蹄隆隆，被桐油浸透的坚韧木板“吱呀”颤抖，马车掀起风尘，吹趴了路边的野草，露出仰躺望天的少年。

　　马车里的妇人微微拉开窗帘，向草地上的少年抛去一个不屑的眼神。

　　马车很快离去。

　　扬起的风尚未平息，风中犹然听得见一声暗骂：“渣滓……蛀虫……”

　　夏宇翻个身，又合上了眼，回忆起前夜的那个梦……

　　梦里。

　　军鼓轰鸣，呼声呜吟。

　　火把将夜幕照成白昼，山野间挤满了兵卒，好似汪洋。

　　士兵们正对面，六道庞硕的身影盎然屹立，下肢扎根于大地，头颅直入云霄。

　　身影背后，天空正被一双无形之手用力撕扯着。一条空洞而幽邃的缝隙如同古神眼眸，越张越大，一颗瞳仁似的紫色光球，骨碌碌地旋转在缝隙中央。

　　“生于混沌……”

　　“吾等不甘终于混沌……”

　　缝隙深处似乎有人，并隐隐传出沙哑的争执声。

　　奇怪的是，那些人的语言并非人类所有，但在场的所有兵将却都能领会其中大意。

　　“不甘？奈若何？”

　　“生于混沌，必终于混沌……”

　　“吾等不愿，吾等将挣脱束缚……门外，乃祂之领地，祂已万年不见……祂陨落，其领地必可为吾等栖息……”

　　“天地皆棋盘，无人着子……混沌将掩埋万物……吾等不可逃脱……”

　　“吾等不愿！！”

　　缝隙里的争端似乎愈演愈烈。

　　最后，以某一方歇斯底里的咆哮而中止。

　　那声音好似狂风吹过千疮百孔的钢板，沙哑得刺耳，听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嗤——”

　　咆哮声尚未落定，缝隙里异象再起。

　　所有人睁大了双眼，握紧各自的枪械，严阵以待。

　　很快，他们的瞳孔倒映出一张硕大无朋的脸。

　　那张脸上鬼画符般布满各种纹路。

　　“所有人，打开保险！”

　　人海中央，一位身着将军服的男人正欲发号施令。

　　然后，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张脸的嘴巴蓦然裂开，并迅雷不及掩耳地喷出如浪的紫色火焰。

　　火焰银河泻地般涌向一众士兵……

　　“哗啦啦……”

　　紧接着，幽火源源不绝地淹没了一片荒原。

　　所有人还未回神。

　　那张脸庞又突然冲向半空，身后接踵飞出数十只同样大小、模样相似的巨大怪脸……

　　它们都没有身躯，只是半颗被浓雾包裹着的头颅。

　　它们跟随第一张怪脸飞至半空，“嘎嘎”怪叫一阵，随后不约而同地咧开了嘴。

　　“呼——”

　　火海倾盆而下，烧得下方军阵支离破碎。

　　“机械师！两侧的机械师呢？”

　　居中的军官被如此惨状吓醒，压低了帽檐，朝四周传信员大喊。

　　他的秘书长揪住了他的衣领，满脸煞白地伸出一根手指。

　　军官顺着他的手指回顾身后。

　　只见无数奇形怪状的身影，不知何时冲破了军阵外围的重重保卫，在毫无准备的后勤部队中肆虐着。

　　他看见，一颗车轱辘大的灯笼吐出乌黑鬼火，将某个无辜的通讯员烧成灰碳……

　　长有人脸的蜘蛛从地上一跃而起，铮亮的獠牙顷刻间切断了保卫员的喉管……

　　生有四颗眼睛的孩童咯咯笑，发青的小手用力拍弄着一颗沾满血污的头颅……

　　背负枷锁的干尸把手一扬，生生插进面前士卒的胸膛……

　　干尸身旁，长着人脚的血鸟张大了嘴，贪婪吞咽着腥热的血液……

　　顷刻之间，这片山野化作修罗场。

　　士卒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敌人，就已经失败了。

　　幸存者开始溃退。

　　尚未满足的猎食者们继续追赶。

　　于是惨叫声起伏不断，渐渐的，只剩下各式各样的怪叫，以及咀嚼声。

　　挤满山野的士卒消失了。

　　满地都是鲜血，断肢，残尸与凹陷的子弹壳……

　　仅存的军官也倒在了血泊里。

　　他举着枪，疯狂扫射着身前一只浑身墨绿的蛤蟆。

　　“你们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在枪械的阵阵轰鸣中，军官放声大叫。

　　但蛤蟆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挡下所有子弹的冲击后，毫发无损地张开嘴巴，“噔”地吐出一截黝黑长舌。

　　“啪叽……”

　　舌尖粘住军官的胸口。

　　“该死！”

　　军官惊惧地掏出军刀，朝胸前的舌头一刀斩下。

　　“嗤……”

　　蛤蟆收回了舌头，当然也包括军官的身体。

　　蛤蟆阖上嘴巴，军官的叫声随之戛然而止……

　　蛤蟆砸吧着嘴，好像只是吞下一只微不可闻的臭虫。

　　它还没吃饱。

　　所以它骨碌碌地转着大眼，抬腿跳向别处，溅了一身血污。

　　尽管没人注意，可天上的缝隙依旧在扩大。

　　伴随下方生命如风中烛火接连消逝，那缝隙逐渐漫起红光……

　　“美味，美味……”

　　沙哑声音再次出现。

　　随后缝隙里开始涌出浓雾，遮天盖地。

　　夜幕中央的月亮不知为何也开始慢慢暗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在黑暗深处。

　　很快，怪异的雾气掩埋了一切……

　　“生于混沌，终于混沌……”

　　某些存在突然高歌，无形的躯体翩翩起舞。

　　……

　　梦醒了。

　　满头大汗的夏宇恍惚回神。

　　他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仍是一片虚伪的蓝天。

　　“已经有点分不清梦与现实了……”他坐起身，吐出嘴里的草屑，抬手揉了揉眉心。

　　望向天边，那轮红日已经斜进西边山头，只剩下半边身子，恋恋不舍地往外吐着红霞。

　　山是真的，太阳是假的。

　　所以仔细凝望西山山头，就能够窥见结界外真实天空的冰山一角。

　　那副千沟万壑的模样，这十天以来夏宇已司空见惯，他晃晃发晕的脑袋，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愿再看。

　　回身，拍拍屁股，张了个懒腰。

　　少年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又叼起一根草茎，往住处走去。

　　与此同时，镇中心的青蚨钟被人敲响了。

　　母钟悠扬，子钟清澈。

　　总共响了八声，不多不少。

　　“已经戌暮了……得赶紧回去……”

　　喃喃自语地向前走着，夏宇伸手搓一把脸。

　　“明天，也要努力的活下去！”

　　这是一个誓约，他不想成为一个失言的人。

　　所以就算拼尽全力，他也会在这个混乱的世界，活下去。

　　他总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之前如此，现在亦然。

　　所以他的步子逐渐轻快起来，仿佛心中的阴霾已经被一扫而光。

　　他的居所位于这个镇子的最角落，属于蚕棚区——即供予难民、孤儿或黑户居住的难民窟。

　　蚕棚区离这处草坪很近，只需要穿过另一个居民区。

　　踩上木板路，继续往前走。

　　夏宇来到一处拐角，往左拐。

　　这时，两个男人朝他迎面走来。他们身上紧裹唐衣，好像大病初愈，浑身瑟缩。

　　三人同时踩在木板上，夏宇脚下嘎吱作响，那俩人的踩踏声却微乎其微，似乎在垫着脚走路，少年狐疑地瞅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快步与他们擦肩而过。

　　男人很快走远。

　　少年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粒草籽似的玩意儿，端详一会儿后，随手扔进路边的暗渠里。

　　拍拍手，少年加快步伐。

　　天也暗得飞快，那些看似美好的幻象正在分崩离析。

　　穿过古屋栋立的中等居民区，夏宇与蚕棚区仅一个路口之遥。

　　再走几步，他那塌了半边草瓦的小屋就近在眼前。

　　但夏宇的衣角被拉住了。

　　他无奈回头，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稚嫩的笑脸。

　　“哥哥……给，糖，你吃！”

　　支吾着并不熟悉的词语，小女孩张开肉嘟嘟的手，做贼似的将几粒糖果塞进夏宇的衣兜。

　　“再见……妈妈，又骂！”

　　塞完糖果，像是怕夏宇拒绝，小女孩拔腿就跑。

　　少年曾救过这小家伙一命，只不过谁也不知道。

　　摸了摸兜里的糖——还有前几天没吃完的，一共十数颗，让他心里多了些许暖意。

　　活着的意义又重了几分。

　　他朝女孩远去的背影挥挥手，也赶忙向小屋冲去。

　　跑着跑着，他嘴唇翕动，不由自主颂起前世爱进骨子里的一首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吟诵声打乱了风的轻吟。

　　伴随秋风吹拂，它被带向远方。

　　少年猫着腰躲进小屋，关门，加锁。

　　门外，苍茫的天穹逐一暗淡，露出外界的真容。

　　背顶铁门，夏宇打开了手中的折子。

　　火苗，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