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桥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周易》

　　蝉声湫湫，溪水长流。芰荷随波，游舟荡漾。一方水，一池鱼，一溪云。一笔木桥架南北，趁两岸、炊烟袅袅，杨柳轻摇。

　　这木桥也曾有个传说…宋绍圣之年，秦少游南迁经此，有歌妓风华绝代，彻夜共谈，引为知己。斯日七巧，天帝之银河与俗世之水相应，而独不见一桥，少游慨然叹，自取钱帛，成此木桥。并作《鹊桥仙》词，以七轮回，不在朝暮。

　　对此，老人们坚信不疑。但是年轻人却是嗤之以鼻——因为这木桥的圆木光滑，崭新一般，丝毫没有岁月沉迹。每逢此时老人们会说，七年一新，七十年一变，七百年一轮。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桥是这样的短，又那样的长…他们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一缕斜阳透过纸张，印下几点光亮。在柳下读书的呈申抬眼看不尽的余晖，被炊烟遮挡。他知道，母亲在烧饭，等他回家。

　　知道明日便是七夕，想着明晨先生要考的诗，不禁吟出声来“离别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合上书页，迎着余晖，背着新月，一只孤影，默默的走上了那笔桥。桥下，波纹在诉说着月光，菱荷在期待着朝阳。

　　呈申惊讶的发现，今天的桥上，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正中央，斜坐在桥边，把腿踢向溪水并溅起点点透明的蓝色的花的，是一个脚着金缕绣纹蚕丝奶白色芦花鞋，头戴明黄鸾凤垂珠发簪的莫约十五六岁的姑娘。飞溅的水，阴湿了她浅蓝单色的裤腿，并飞到手心与脸颊。显得脸色不那么红润，反而苍白了起来。“喂，姑娘，水里凉。”呈申提醒到。

　　似乎是很少有人唤她“姑娘”，清澈的眼眸，循着声音穿来，驱走了炎日的轻浮，多了许初秋的舒爽。归雁舒畅的叫了三两声，转而又归于沉寂。女孩看着他眨眨眼睛，纤眉略高挑却显得那么平静。撇了下他手边的书卷，转而凝望波澜，脚在水雾中激起阵阵水花。

　　“大概又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呈申摇摇头，夹起书本准备离开了。

　　“诶，你等下。”女孩在叫他。呈申闻声回首，看见他的纸掉在了桥面上。用手去捡。忽然品味到，她的话语是如此的粗鲁，但为何却如此悦耳，让人怎样也反感不起来。

　　“你写的？“女孩指指呈申手里的那张纸。

　　“这首诗吗，是我写的”呈申感觉第一次有人关注到他写的东西了“你也喜欢诗…？”

　　“我不喜欢。只是惊讶罢了”呈申还没说完，她就急忙回答。如果放在以前，呈申大概会拂袖而去，但这会子，他的腿好像动不了，就站在那里了。

　　“怎么，你还不走吗”女孩似乎有些尴尬了。

　　“不，我不急。”呈申的话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第一次见到你诶”他脸上泛起了红晕，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感觉有些消散了。

　　“我是来上学的。”女孩指着夕阳下的那片矮屋“就在那。”

　　“我叫呈申”呈申自我介绍道。

　　斜阳更斜了，又是一阵沉寂。

　　“有些无聊了，陪我说会话吗？”女孩先打破了沉寂。

　　呈申张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呆瓜似的站定在那里。

　　像是没见过如此愚笨耿直的男孩，女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斜阳下显得和谐好看。

　　女孩径直走过来，拉着呈申的衣袖，在屋檐下拂去灰尘与水花，缓缓跪坐下来，讲述着她的过去。斜阳避过了房檐，呈申的屁股渐渐挪到了女孩的旁边。

　　呈申知道了她叫芦雨，还有一个哥哥，和他一般大。

　　直到月亮快追上了太阳的影子。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桥边，从容不迫的摸了摸女孩的头。“走啦！”一个清秀的让呈申嫉妒的宠溺的声音。

　　“这是……你写的？”男人在问芦雨。

　　“不，是他写的”她指了指呈申呈申连忙起来，夺过纸张，低下脸看着脚介绍了自己。

　　“我是玄”男孩说“东西写的不错。”客套一阵，呈申匆匆的回了家。

　　入夜，呈申在塌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床摇得吱呀呀的响。脑海里全是芦雨的笑容与眼眸，还有脚尖在一点一点的踩，不是在水中，而是在心口。夕阳把世界染成了杏色，她在其中宛若桃花，倒不像了凡间，像极了画中的人儿。趁着日月交接，下凡于人间，莞尔一笑，把他的魂，连着杂念，全都勾去了。想到这儿，嘴角竟不自觉的扬起。

　　“真是…中了邪了！”他突然坐起，睁大眼睛，双手搓了搓脸。想着点起绿蜡，却定定不能动了。如石头一样倒下，侧向墙壁，用被子深深地蒙住了头。只当是万世之梦。什么芦雨，什么玄，快快消散开来！

　　谁又可知万世之梦，难比一时之情。

　　翌日，学堂。

　　不，不是梦！

　　呈申惊讶的发现，先生介绍的两位新同窗竟真是芦雨与玄。

　　拜师过后，老师卷起书本，有些神秘的说：“今日是七夕，《周易》有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今日我们便以七夕为题，作诗何如。“

　　“我可以试试”玄竟毛遂自荐。“雨声七巧落乌桥，云横天高到凌霄。红粉佳人休使老，一卷朱思万千条。”

　　呈申惊了半晌，因为他一直是第一个的。一时间脱口而出“金簪虞足又云裳，织女成丝待牛郎。需逢七月七日夜，异路同归鹊鸟旁。”

　　“朝朝成红韵，”玄道“夜夜梦桥旁。”呈申不甘示弱“情两相如愿，”

　　玄略加思索“影孤终未央。”

　　呈申信手拈来“永丰叶叶深，”

　　“轩亭时时长。”

　　“应怜眼前人，”

　　“再年未可量！”

　　“好好好”先生满面笑容鼓起了掌。大家也都说好。

　　呈申有些惊讶，没想到玄竟能算他的同道知音。二人互相鞠躬，微微点头，相视而笑。

　　课后，呈申卷起书本又来到了久违的柳树下，望着桥边越积越多的喧闹的人群。

　　“又有新作？”玄凑过身来。“你倒是厉害，也不怕出丑”呈申打趣道。

　　“你也不赖哟”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远处，芦雨和一些女孩在聊天，她坐在秋千上，远远的向这里张望。

　　呈申似乎与她对视到了，沉默低下头。玄见无语，便走开了。芦雨也就跳下秋千随他离开了。

　　清角吹寒，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迎朝阳而去，对月光而归。但是这一向，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于是，这里的人们就经常会见到成双的身影。应林鸟朝啼而走，趁暮鼓征鼙而回。有微雨而共伞，时暴雪而相拥。采山花，觅树果。春原戏，秋草游。与星辰共勉，对寒窗苦读。不知不觉间春秋冬夏，在酸甜苦辣中度过。

　　一天早上，鸡叫遍了田野。呈申迎着朝阳走在去学堂的路上。不见芦雨，却见到了玄。

　　玄总是那么出色。晨读时的声音让人羡慕，测试的成绩令人嫉妒，但他不卑不亢。从未多发一言一语，只有和呈申和芦雨，话才多了起来。

　　玄在背课。呈申觉得玄的背影还很远，便跟在后边慢慢的走着。走到木桥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跑向玄，熟练的拍了下他的脖颈，夺下了他手中的书。没有反抗，却也不是强取豪夺。

　　是芦雨，随着呈申狐疑的眼神，她的金簪闪闪发亮，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他们不是亲兄妹，呈申知道。他们关系很好，呈申也知道。但玄告诉他，芦雨告诉他，爱不是单一的。也不一定是恋情的。他深信不疑。但是夜以继日的孤独，令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如何的。他有一种混沌的冲动。玄和芦雨之间的故事，从没有人提起过，但言语中，举止间，呈申能知道许多的不平常。然而他却无法自拔了。

　　直到…这一天的雨很大…很大。呈申不再生气，却有些失魂落魄。无论是绿草还是香花，好像都是魑魅魍魉，盯着他，瞪着他，嘲笑着他，似乎在看望一个刚康复出院的白痴。

　　没有人知道呈申看见了还是听见了什么，随之而来的只有…

　　牛儿牛儿来秋忙

　　草儿草儿正清香

　　尘归尘来土归土

　　为谁辛苦为谁忙

　　绿莎原上身披蓑衣的牧童在放歌……

　　歌声下走近了一个女孩。她近了，走近了呈申。说了些什么。

　　她叫薇，身着淡蓝底色双蝶绣罗裙，简单的短发根本不需要任何点缀。油纸伞上的水打下，纯净已极。没有芦雨那样的楚楚动人，却也没有相遇时她那样的无理取闹。

　　呈申有些失去了的好像又找了回来一样的感觉。

　　很自然的，从傍晚到入夜。直到归了家。有一天，呈申又问玄和芦雨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就是我的妹妹啊”玄想再说下去却又不能“咱们都是朋友，不是吗？”

　　呈申问不出来。感到一阵心酸，说“还记得当初的小诗吗？‘怜取眼前人’”

　　玄无语，只好说“你打算怎么办？”

　　呈申透露了些许坚毅“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转而却又低下眼眸。

　　入夜，呈申久久不能入睡，被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困扰，披衣出户，不见繁星与月光，黑沉沉的。径直迎着微光寻去，竟一路走到了薇的门口。“鬼使神差！”呈申略带疑问感叹到。

　　回过意识，呈申忽然想到，明天竟又是七夕了。他和芦雨竟也是在今天认识的。走到了芦雨的门口，手近门，没有敲响，攒着的手，舒展开，扶到了门上。哽咽下泪，自嘲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本当如此…”拂袖而去，竟撞见了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薇。

　　“我一直在看”她说“你是无意而行，趁意而来，失意而走，何必想这么多呢？”

　　呈申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两相比较，孰是孰非。他更不知道，自己的这副样子，是是还是非。

　　“是了，我是小女子，你是大丈夫？”天空有些闷雷作响。

　　呈申想反驳，却仍然哑口无言。他不知道随波逐流是错，还是逆流而上是错。

　　“不要自己感动自己”呈申这样想。“走吧”呈申淡淡的说，“既将心向明月，当寻月而去，月升而行，月去而归…走吧…走吧…走吧…”

　　月光下，是一双孤影。背后却不知不觉透来了眼光。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翌日，七夕。

　　溪水潺潺，秋雨棉棉。他从郁郁葱葱的树丛中拔下最高的一支，蘸下新露，写下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捻须思索，还想推敲几句。转念想，自己的故事怕是不足这池水的一瓢罢。身后隐隐约约有了人影。是个女孩。拂袖而去。再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转日，薇也不见了踪影。几个月后，玄考得了功名，然而他和芦雨竟也在两日间一前一后消失不见。呈申，有人说他考取了功名，有人说他隐居在山林，甚至有人说他早已归入天帝。但无论是他的走，还是他们的走。好像在意料之中一样，没有人惊奇，没有人寻找，甚至于母亲只是感慨“寻梦而来，梦去而归”。

　　直到池水干涸，青苔遍地。不知为何，当年的字迹仍在，灰绿色的映在了石阶上。阶旁是郁郁葱葱的蔷薇。

　　木桥仍在，显得那样的长。乌鹊徘徊，一个孤影走过桥去，望见了，那年那月……那七夕。

　　有诗流传“倚窗凭梦想华年，伊人扶筝弦。

　　秋早天高乐凌霄，细雨更潇潇。

　　共鹊桥，巫山云雨霁，风景画如娇。

　　油纸伞，细柳腰。

　　乘佳梦饮一盏，红烛乱影飘。

　　念去去，叹嗟嗟。

　　人处岭南应不好，佳人颜貌海棠凋。

　　纵使绝代风华去，死生同与共杨桥。

　　汉唐辞，千古赋。

　　以笔为梦彩云霄。

　　观星辰，度七巧。

　　月光影下翼比高。”

　　又恢复了潺潺流水与莺歌燕舞。筝乐从远方而来，永无止境…

　　“三千年一回春，三千年一回秋”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还是有一个故事的开始…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