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深蓝的

　　这是一幅苍白的画

　　只有

　　空荡荡的大海

　　——关于海的日记

　　1

　　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刘松阳匆匆锁上出租屋的房门，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海边，满怀的心思无人知晓。

　　坐了一夜的火车，他终于看到了大海——蓝色的大海，深蓝的大海。一股热流顿时流遍他的全身，就像海上的波涛一样翻滚着。

　　眼前的大海和他想象的一样宁静，没有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惊涛骇浪，只有在微风轻轻弹拨中荡漾起的阵阵波浪和她那一望无际的蓝，汹涌着扑向大地和天空，在宁静中将一切淹没得干干净净。

　　这个从小在乡下长大、寄居在城市里的年轻男人，过去所有的经历几乎与大海没有任何的关联，即便是在他所有的的梦里，也从没有过与大海有关的任何东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强烈的欲望突然窜进他的脑海，他渴望见到大海。他已经想不起“大海”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入他的脑海的，也许是一本书、一幅画，也许他生来就流着大海的血。他曾无数次在心里描绘站在海边的情景，想象大海那一望无际的波涛和深不见底的蓝。虽然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所想象的大海依然是那样苍白和遥远，但对大海的渴望就像一条冬眠的蛇，一直蛰伏在他的灵魂里，沉睡在他的血液里。在他25岁的时候，在这个炎热的夏季，这条狡猾的蛇毫无征兆地苏醒了，并死死地咬住他，胁迫着他向着大海进发。

　　现在，刘松阳是如此真实地站在海边，站在了海边的一个浴场。七月的热浪把无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赶到了潮湿而凉爽的海滩，他们穿着泳衣或泳裤，将白净的或黝黑的胳膊大腿裸露在烈日下，或在沙滩上行走、坐卧，或在海水里浸泡。

　　“叔叔！”一个拿着游泳圈的小男孩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叔叔，能帮我冲一下气吗？”

　　“噢，好！”他接过小男孩手中面条一样游泳圈，琢磨着怎样帮助他的解决难题。

　　“叔叔，你怎么不下海？”

　　“噢，我在……等朋友。”

　　“女朋友吗？”

　　“嗯。”

　　“你女朋友漂亮吗？”

　　“漂亮。”

　　“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有女朋友。”

　　“是吗？”刘松阳确信面前这个小家伙把他当成了朋友，否则不会告诉他这个天大的秘密。

　　“不信你看，她就在那边——那个穿绿色游泳衣的女孩。”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刘松阳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向这边招手。

　　“看到了吧？漂亮不？”

　　“噢，漂亮。”

　　“我这个游泳圈就是保护她的。”

　　“是吗？你会游泳？”

　　“我不会，她会。”

　　“那你怎么保护她呢？”

　　“我把游泳圈给她啊。”

　　“那，谁来保护你呢？”

　　“男子汉不需要保护。再说，还有我妈妈呢。看，那就是我妈妈——穿蓝裙子的那个。”

　　在小男孩的指引下，刘松阳看到不远处一位长发披肩、穿着蓝色裙子的年轻女人正微笑着看着这边，不由发出一声惊叫：“美佳！”

　　“叔叔怎么了？美佳？你女朋友吗？可那是我妈妈啊。”

　　“噢，没事。好了，男子汉，去保护女朋友吧。”

　　“谢谢叔叔！”小男孩仿佛一名士兵听到了命令，拿着游泳圈飞身向海边跑去。

　　刘松阳站起身，向着小男孩跑去的方向挥了挥细长的胳膊，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又缓缓地在沙滩上坐下，看着大海发呆。此后，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带着眼镜、穿着长裤和T恤衫的陌生人。

　　“那个女人，穿着和美佳一样的蓝色裙子。”刘松阳甚至觉得那个女人看她儿子的眼神也和妻子美佳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一想到美佳可能因为他的不辞而别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可不久他就被自责和惭愧占住了上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发呆。

　　从离开出租屋那一刻开始，刘松阳下定决心要彻底忘掉美佳。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虽然他远离了与美佳一起生活的出租屋和城市，但美佳依然影子一样躲在他的背后，紧随着他一路来到了海边。他想，美佳一定会像疯子一样四处找他，最后会因为找不到他而嚎啕大哭。但也许她会彻底把他给忘了，因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把她折磨的够呛。

　　2

　　美佳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女孩，刘松阳见她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而在比刘松阳年长两岁的美佳眼里，刘松阳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七年前，这对形同姐弟的年轻人在同一所学校相遇、相识，继而成为朋友，又莫名其妙地成为恋人。很多人不明白这个毫不起眼的湖南小子是如何征服漂亮的川妹子的。有人问美佳说是他的吉他吗？美佳总是笑而不答。刘松阳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而美佳的父母都是房地产商人。临近毕业时，和许多大学恋人一样，他们面临痛苦的选择。刘松阳说我要留在这里，我父母不希望我回去。美佳说我父母倒想让我回到他们身边，但我会和你在一起。美佳的父亲两次来学校，苦口婆心试图说服美佳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最后都无功而返。“美佳，白养你了！”绝望的父亲最后撂下一句话。不管怎样，两人最后还是一起留在了同一个城市，并且在同一家外企找到不错的工作。但很快，刘松阳就发现自己简直像个白痴，自己在学校十几年学到的东西竟然毫无用武之地，他的手除了弹钢琴和吉他，几乎什么也不会，还没等试用期结束就被用人单位辞退，而美佳则留在了那里。此后，刘松阳陆陆续续试过去做家教、当保安、给一帮“北漂族”搭台当乐手，甚至做过50元一天的群众演员，但都是好景不长，要么不想干，要么干不了。“你写歌吧，发挥你的专长，一定行！”美佳的一句玩笑，不知触动了他身上的哪根神经，使他无比兴奋。一把吉他，一支笔，在差不多一年的光景里单打独斗，写了不少歌，渐渐在一家音乐网站成为小有名气的音乐人，虽然收入不算很高，但他感到自己已经找到了方向。在这一年里，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用自己挣来的钱给美佳买了一枚戒指。可没想到后来因为一首歌在网上和别人打起了官司，一位网站“大牌”指责他剽窃了自己的歌曲，网站管理员不由分说就把他的歌曲给删了。他不明白自己写的歌曲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剽窃”。直到那首本已被枪毙的歌曲被改名换姓并在一夜之间蹿红网络，他才明白自己被人给黑了。“我不想写歌了，美佳。”“不写就不写，我，美佳，能养活你。”美佳说。尽管美佳没把这当回事，也尽管美佳被聘用的公司薪金也相当高，但随着物价无休无止的上涨，仅靠美佳一人的工资收入已无法维持，他们的生活与那些打工仔没有太大的区别，常常为交不起房租、买不起油盐酱醋而发愁。为了节省开支，美佳学会了做泡菜、腌制萝卜干和雪里红。无论春夏秋冬，美佳俨然一个家庭主妇，总有忙不完的事，因而他们极少外出。偶尔外出游玩，美佳总是选择不收门票的公园或郊外野地。当然，美佳更喜欢郊外，她说那里空气比城里好，而且每次都会有所收获，比如：野花、野果、野菜。春天的时候，刘松阳突然说：“我头痛欲裂，我的血快熬干了。”“怎么会呢？”美佳抚摸着他的头，只觉得冰冷，不由大惊失色。“我的灵魂游走了，骨头也被抽走了。”“你生病了。”美佳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没病，主要是休息不好，可他的头疼却一直不见好。美佳又带着他去了很多医院，都查不出有什么病。刘松阳也相信自己没病，从小母亲就说他是家里身体最好的，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活生生像条生病的虫子。整整两年，刘松阳几乎整日整夜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做梦，没完没了地头痛。眼见着美佳被自己折磨得一天天憔悴，刘松阳恨不得一刀把自己给剁了。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有同学当面指着美佳问他：“你看你把美佳折磨成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美佳当场气的满脸通红，和那位同学争吵起来，好像被指责的是她而不是刘松阳。“美佳，你可以不用管我，真的。”那天，刘松阳喝了很多酒，像头被惹急了的驴在屋子里来回走来走去。“我不管你管谁？”不管刘松阳说什么，美佳永远是一片充满阳光和宁静的海。“真的不必这样了，美佳，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离开我回到父母身边吧，你为什么不离开？要不然，我离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美佳一下子就哭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知道吗？每一天，回家的第一眼我只要看见你在，我就知道这一天，我的天空还在，我的爱还在，我就还能在这个城市坚持并快乐地活下去，难道这还不够么？”美佳的拷问，像烈火一样烧灼着刘松阳的每一根神经，他一把抱住美佳，嚎啕大哭。刘松阳觉得，既然自己无力去承担一位守护者的责任，就老老实实做美佳的孩子吧。

　　一天，刘松阳最要好的同学魏华来家里做客，告诉他一个传闻：“美佳上班的公司有一位姓何的经理一直对美佳穷追不舍，这事你知道不？”魏华说的这位经理刘松阳见过，秃顶，鹰眼，络腮胡子，他和美佳去公司面试的时候这个姓何的就是主审官，当时就觉得姓何的那双鹰眼看美佳的眼神叫人很不舒服。魏华说美佳没有告诉你吗，也许是她怕你受刺激，也许是动心了呢。于是刘松阳开始留意起美佳的一举一动，甚至有时候会尾随她到公司。但几个月下来，他并没有发现了美佳有什么异常，却意外发现了她的一些小秘密，比如：她每天都在菜市场快要收市的时候去和那些小贩子讨价还价；偶尔她会去时装店看衣服，她喜欢一条蓝色的裙子，但一直没舍得买；她上下班的路上总是把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子或者易拉罐捡起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带回家集中存放在出租屋的楼顶上；她每个月的20号要去一趟邮局等等。除此之外，她依然每天笑盈盈回家，笑盈盈给他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没有丝毫的变化。这些小小的秘密，日复一日折磨的他心如刀绞。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美佳手腕上有一处乌青，他才相信同学说的是真的。他问美佳：是那个秃子？美佳说：“是。”“他把你怎么样了？”“不！我把他的头砸破了，我没事。”“以后怎么办？”“以后我会辞职去别的公司。”第二天派出所来了两位民警，刘松阳说你们抓我吧，我打的。民警笑着说你误会了，我们来叫你老婆去做个笔录，那个男的已经被抓起来了。刘松阳陪美佳去了派出所，刚到派出所门口就看见姓何的秃子坐上一辆奥迪车飞驰而去。一连几天，刘松阳不让美佳去公司上班，并主动承担了买菜做饭的任务，只是一天到晚一言不发。美佳说松阳你别孩子气啊，这世道就是这样呢。刘松阳说：“没事。”一大早，刘松阳像往常一样出了门，腰里别着一把菜刀。约莫到了上班的时间，刘松阳来到了美佳上班的公司，坐着电梯上了三楼。

　　“松阳！”

　　正当刘松阳在走廊上徘徊不定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美佳的惊叫，他刚要转身，美佳就飞身扑倒在他的怀里。“美佳你怎么啦？美佳你怎么啦？”突然出现的美佳也着实把刘松阳吓得不轻，他怀中的女人像面条一样浑身瘫软，身上的裙子也被汗湿透了。“我没事。松阳，求你……别这样……求你……送我回家……送我……回家……”美佳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两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刘松阳不由泪流满面，内心充满愤恨和懊悔，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要命飞身而来的女人，正是为了挽救他这个充满仇恨而铤而走险的傻瓜。

　　后来美佳真的辞了职，找了另一家公司上班，但相比以前上班的公司要远的多，要换乘三次公汽，来回路上差不多要三个小时，遇上堵车就更不用说了。美佳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给刘松阳做好早饭并准备好午饭，不到六点就匆匆出门，天黑回家，等收拾完一切，她才有空像一只睡猫一样斜躺在刘松阳身边说：“来，松阳，我要听你唱歌呢。”但很多时候却是琴声刚刚响起她就睡着了，这时候，琴声依然响动，歌声不会停止，只是琴声歌声里平添了许多哀怨和忧伤。刘松阳时时会想，美佳简直就是一台比时钟还要精准的机器，每时每刻都在按照她设计的轨道运转着，而这个轨道的中心就是他这个该死的男人。

　　“美佳，我想回家。”快要过年的时候，刘松阳冲着美佳喊。“回吧，走的远远的。”美佳只当他在开玩笑。“美佳，我真的想回家。”“回吧，一起回。”美佳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便向单位请了假，和他一起回了老家。村里人都说，刘松阳娶了个仙女。刘松阳的父母于是在村里大摆宴席，给他们举办婚礼。刘松阳的父亲说：“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晚上，刘松阳的父亲悄悄把刘松阳叫到一边：“你每个月给我们寄钱，你媳妇知道么？”刘松阳很吃惊：“寄钱？我没寄。”“没寄？每个月都有，好几千呢不是你寄的？”“不是。是美佳。”刘松阳这才知道美佳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邮局了。鸡叫了，刘松阳辗转反复，彻夜难眠。美佳说：“你怎么不睡？”“睡不着。”“你怎么了？不是头又疼了吧？”“我没事。我们去趟四川吧，去看看你父母。”“不去。”“还是去吧，那是你父母。”第二天，刘松阳的父母送他们到村口，刘松阳的父亲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钱递给美佳，“这是结婚的礼钱，你拿着。”美佳说：“我和松阳不能照顾你们，这钱您自己拿着吧。”“那不行，这钱是你们的。”“行，我收下。”美佳笑盈盈接过钱，抽了一张，剩下的又递还给刘松阳的父亲，“算我和松阳孝敬二老的。”刘松阳的父亲拿着钱在村口呆了许久，“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

　　在四川，美佳的父亲说忙着生意上的事，没空见女儿女婿。美佳的母亲说其实父亲很想念女儿，夜里老做梦喊美佳的名字。临走，美佳的母亲拿给刘松阳一大把钱，说是美佳父亲让给的。刘松阳坚辞不要，美佳一把夺过来放进了挎包，“妈，替我谢谢爸爸。”然后拉着刘松阳说：“走。”美佳的母亲呆坐在车站，不停地流泪。

　　回城后，美佳带着刘松阳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婚礼，没有礼物，没有朋友，只有一根点亮的蜡烛。“我们两个，一个是天，一个是海，如果天没了，海也会干枯。今天，海和天成为一体，所以你别想从我面前逃走。”美佳说。从那之后，刘松阳的头也渐渐不疼了，他开始找一些事做。但总是做不长。尽管如此，美佳从没责备他半句，依然每天快乐地忙碌。可美佳越是这样，刘松阳越是觉得备受煎熬，痛苦万分。他确信自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吸血虫，正一天一天吸干美佳的血。他不明白美佳为什么要养他这条没有一点生气的虫子，有时他甚至怀疑美佳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自己直到她死去，然后永远的离开他。

　　冬天，日夜思念女儿的美佳的母亲昼夜兼程突然出现在出租屋的门口，刘松阳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美佳的母亲，惊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伯母，您怎么来了？”“怎么？你和美佳都结婚了也不愿叫我一声妈妈？”美佳的母亲有些生气。“今天不是休息吗？美佳呢？”刘松阳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美佳今天加班，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美佳的母亲像个侦探，在出租屋里来回巡视，查看着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她怎么也不相信，在家连袜子都不会洗的美佳，却把自己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更令她感到吃惊的是厨房那一坛坛泡菜和咸菜，她越来越觉得美佳不再是自己的女儿，更像是一位母亲。

　　刘松阳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来美佳一直对他的忍耐迁就、对他的坚守不弃，像蜘蛛一样用她的怜爱编织着一张巨网，网住了他的灵魂和躯壳，使得他动弹不得，无路可逃。

　　3

　　“我的灵魂走了。”他在留给美佳的字条上说：“我去大海了。”大海，其实是他和美佳常去散步的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个湖，他们叫它“大海”。而此时此刻，当他离开美佳的世界，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从鱼缸里逃脱的小鱼，许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大海自由的空气。

　　一阵海风掠过他的头发，带着一股海带的腥味。这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卤海带。“白吃了我的卤海带！”母亲责备他的时候，总是这样说。那年，他考上大学，母亲却说：“瞧呀瞧！多亏吃了我的卤海带。”

　　此刻，这声音正在撕咬着他的心。

　　“我从没给她们带来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所有的人。”他想起了美佳那双几乎和母亲一样粗糙的手，这双手曾每天为他洗衣做饭，曾无数次抚摸过他的额头，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凄凉。

　　“也许，我不该来，就像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就像他们爱我、我爱他们一样。”他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一颗被爱包裹的心，为什么还是这样孤独？这样冷漠？

　　在一声汽笛中，他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一艘轮船正从远处的海面驶过。而在离海岸线几百米的地方，隐约可见有人游向海的深处。

　　“幸好我不会游泳。”他不由为自己完美的计划得意起来，心里不再有丝毫的自责和不安，静静地看着大海，看着在海水里享受清凉的男男女女。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突然从沙滩上站起来，犹豫了片刻，便离开了这片海浴场，向着海边的公路走去。

　　沿着海边的公路向西，他在寻找另一个海滩，一个没有人去的海滩。一路上，他遇到无数步行的、骑着车的老人、青年、少年，他们与他擦肩而过，谁也无暇看他一眼，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人。”他突然在路上大声地喊了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一个海滩，一个长满了海苔的、和海浴场一样平坦的海滩。

　　“这里离海边的公路远着呢！”他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一个人后，快步走了过去。

　　此刻，他觉得自己成了大海唯一的主人——这片在蓝色中沉睡的海！这片只有他一个人的海！他脱掉鞋，摘下眼镜，张开双臂沿着海滩奔跑起来，大声向着海面呼喊：“嗬—！嗬—！”

　　海静默着，在夕阳的映照下就像一位娇艳无比的少女，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热情奔放的年轻人，温柔地将浪花涌向海滩，轻吻着他的双脚。

　　刘松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一次来看过大海。

　　“也许，我要在这最后的时刻拥抱你——我的爱人。”

　　于是他停下脚步，坐在海水中，用手指在沙滩上写着什么。许久，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写着美佳的名字。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海面上显得格外平静，仿佛打闹了一整天的孩子突然睡着了一般。

　　“亲爱的，我就要来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向着大海高喊。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

　　“我会恐惧吗？我会挣扎吗？”这个念头让他突然紧张了起来，仿佛睡梦中突然被惊醒的孩子。他的目光在海滩上飞快地游移着，像鹰的眼睛在寻找猎物。突然，他将身上的长裤和T恤衫脱下，将裤腿、袖口和领口打成结，再将他们拧在一起，做成了两个口袋，然后往里装满沙子，将它们系在腰间。做完这一切，他轻松地呼了一口气，坐在沙坑上远远看着山顶上的太阳。

　　当太阳没入山脊的那一刻，刘松阳像一个即将出行的壮士毅然起身，从沙滩向大海走去。海面上顿时泛起一丝波浪，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仿佛在说：“哇！你来了。”

　　夕阳染红了海水，也染红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天边即将消失的太阳。

　　突然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的情人，我的爱人——我来了！”

　　“来吧！亲爱的，来吻我、淹没我！来吸干我的血！来熄灭我的灵魂、我的火焰！”

　　海水渐渐淹没了他的手、他的肩、他的脖子，他的眼睛。

　　在即将被海水淹没的那一刻，刘松阳的双眼透过海水，模模糊糊看到了一片血红。

　　“再见了，我的太阳，再见了，我的美佳…………”他喊道。

　　4

　　黑夜降临了，白天的沙滩已不见踪影。疯涨的潮水张开着血盆大口怒号着扑向岸边，又将巨浪抛向天空，似乎要将整个黑夜吞没。此时，刚刚从海里死里逃生的刘松阳，就坐在海边的公路旁。他浑身赤裸，双手抱着头，万分沮丧。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海水的魔爪中挣脱掉的。起初，当他像一位壮士一样投入到大海的怀抱，曾经是多么的豪情满怀。而此刻，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甚至是绝望，默默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大海，听着大海在黑暗中发出的嘲笑声。

　　他依稀记得，在海水淹没的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大海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那是大海的心跳，是大地的心跳。这声音却又使他感到万分恐惧，因为他知道，这声音即将毁灭一切，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以及他对父母、对美佳全部的爱！一阵又一阵的窒息使他的心跳加速，恐惧加剧，突如其来的对生命的渴望让他拼命地展开与死亡的挣扎…………

　　“你是一个懦夫！胆小鬼！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逃走？为什么要逃向大海、又从大海逃向大地，为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诘问自己，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或者一个借口。他感到疲惫不堪，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是躺在美佳的怀里睡着了。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美佳那双漆黑的眼睛，渐渐地，她的眼睛变得模糊，变成了深蓝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