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漂流日志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漂流在浩瀚的星海之中。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四周的引力场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波动，如同蛛网被蜘蛛的爬动所扰乱一般；在我身边有无数的天体孜孜不倦地运转着，但那些天体与我的身躯相比仿若尘埃；我在这片星域内的移动看似极为缓慢，但却能轻轻松松地跨越数万光年的纬度。可想而知，我有一具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身体，这庞大的身躯足以令所有的计量尺度失语。

　　我尝试着打量自己的身体，依稀可辨的人形外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色物质。我不清楚我在这片星域里漂流了多久，但模糊的记忆告诉我，起初我并不是这个样子。我闭上双眼，试图察看身体内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在我的身体之中也存在着一片辽阔的星域。

　　漂在宇宙中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星空固然璀璨，但却死寂无声。这样的环境令我逐渐焦躁不安，我挥了挥手，拍碎了身边的一个星系。

　　忽然间，零碎的记忆涌现出来。梦境幻化成一片淡淡的光幕，浮现出我从前的模样。

　　刚出生的我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她轻轻地晃动着怀抱中的我，唱着让我安心的歌谣。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怀抱的姿势让我感到无比温暖，想要放声大哭。但在死寂的太空里我无法哭泣。我试着仔细去看那个女人的脸，但她的脸一片模糊。

　　我缺少一些记忆。

　　终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音节简单的词语。

　　“妈妈。”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身体中有一颗极为明亮的星星开始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起来，很快到达了我身体内的边界。那颗星星一次次地冲撞着边界，但我的身体太过坚固，它的努力见效甚微。

　　“神灵造物突围计划，第六万两千七百次尝试失败。”

　　但那些冲击仍然给我造成了一些微小的痛感。我望向这颗星星，目光轻松穿透了大气层。星球内部充满了高大的建筑物，许许多多的生物体和非生物体共同生存着，一切以令我大开眼界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在星球的中心，有一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山，山中有一条浅浅的河流，河流缓慢地流淌着，清澈的河水干净地映照出天空。

　　“清水。”

　　山和河流给了我新的灵感，我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我出生在那座山下的小山村。我的家靠近那条河流，第一次用河中取来的水为我擦干净身体时，妈妈给我取名为“清水。”

　　我的童年回忆短暂而美好。我和妈妈形影不离，我常常坐在她身边看她处理家务活，看着她用干净的手帕擦去额头的汗珠，在河边漂洗衣服，做可口的饭菜。清闲时，她会为我唱起那首我从出生时便深深印在脑海中的歌谣。她的声音细腻婉转，温柔的声音让我想到春天皎洁的月光和花朵的芬芳。

　　这样的美好在我五岁时的某一天意外地结束了。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德高望重的长老。白发苍苍的他走进我们的家中，脸色凝重地对妈妈说了些什么。随后妈妈无力地瘫倒在地，不住地流泪。我讨厌这个把妈妈弄哭的老头，我冲上去揍他，却被妈妈拦住了。

　　那天晚上，妈妈做了丰盛的晚餐。我开心地大快朵颐，却没看见她眼中深深的悲伤。

　　群星闪耀之时，伴着柔和的歌谣声，我在妈妈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我便独自漂流在陌生的星域中。

　　我的意识似乎已经可以自由地活动了。

　　我来到一所学校般的建筑旁，看到许多与曾经的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在其中一所教师里，孩子们在认真地听课。

　　年轻的老师声音清朗，开口说道：“就在前几天，第六万七千二百次突破神灵造物的计划失败了。

　　但这并不令我们多么失望。我们的飞船已经探明神灵造物的边界为人形，而这正是我们文明的象征。当今学界普遍认为，神灵造物即为宇宙的边界，而我们的科学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了宇宙的顶点。”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

　　有个孩子举起手，用稚嫩的语气问道：“关于神灵造物起源的神话是真的吗？怎么解释神山的存在呢？”

　　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略微思考后又舒展开来，他答道：“神话中说，约一千万年前，吞噬世界的灾厄之星即将到来。神灵挑选出一名孩子，化为世界的屏障。孩子的母亲怀着极大的悲伤献出自己的骨肉，使世界免于灾厄侵袭，但这位母亲也因为过度的悲伤而逝去，她被葬在神山上。当然，神话终究只是神话，但这个故事展现出母爱的伟大。至于神山，虽然许多年来笼罩着无人能破解的结界，但近期关于神山的研究已取得突破性进展，我相信不久之后神山的真面目就将浮出水面。”

　　老师做出了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回答，露出满意的笑容。

　　提问的孩子似乎有些失落，嘟起了嘴巴。

　　老师的话让我的记忆重新被激活。

　　那天夜里，我揉着惺忪的双眼被叫醒。妈妈抱着我，在我的额头上深深一吻。

　　我被带到一座很高的祭台上，长老在我身旁念着我无法理解的咒语。我看到天空骤然裂开，随后一道光柱牵引着我飘向天空。

　　我害怕得想要大哭，但睡意却越来越浓。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着身体疯狂地膨胀开来。围绕在我身边的不再是蓝天白云，而是陌生的星海。但我的喉咙只能哽咽地喊出：“妈妈。”

　　我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于是向那座山走去。它低低矮矮，没了我记忆中的雄伟。

　　到达山脚下后，我轻松穿过了那道困扰了人们无数年的结界。

　　于是我又一次呼吸到了儿时的空气，踩在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壤之上。在一个小水潭前，我看清自己苍老衰颓的模样。

　　啊，对啊，已经过去了一千万年了。

　　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我开始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我惴惴不安，心脏狂跳不止。为了控制住身体，我把身子放得越来越低，最后甚至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

　　我再次回到了我的家。我找回了那条与我同名的清澈的河流，还有那座简陋却温馨的小屋。我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在河边漂洗衣服，用婉转的声音唱着动听的歌谣。

　　歌声突然停止。她回头看向我，眼神从迷惘到清明。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把披散的头发束起，对我伸出了双手，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欢迎回家。”

　　我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尽管骨骼因难以负荷身体的重量而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迈出一步，我都变得更年轻一些。

　　我从老人变为中年人，从中年人变为青年，从青年变为少年——最后，到达她面前时，我变回了五岁的模样。

　　她把我抱起，难以抗拒的睡意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我却心满意足——在她的怀抱中，我将寻回千万年来在寒冷星域中遗失的温暖并将其据为己有，直至永恒。

　　我重又听见歌谣声。于是在即将陷入无可避免的睡眠前，我终于能够说出那两个字：“妈妈。”

　　那一天，星球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神山轰然倒塌。与此同时，阻挡了人们千万年之久的神灵造物不复存在，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陌生而美丽的星域。

　　人们踌躇满志地制定出探索星域的计划，并将这一天命名为“诞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