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悟和师父

　　大殿有佛，佛面带微笑，他喜欢。蒲团有花朵，花朵开得好，每次他坐在蒲团上面，宛如升腾了一样，冉冉升起，他喜欢这种感觉。

　　带他的是一位中年的和尚，早晨教他练功，下午教他识字，晚上教他打坐。

　　他起初练习的是蹲马步，蹲马步上半身要直，用师父的话就是要挺胸抬头。蹲马步，起初是在大院里蹲，蹲了一个月，师父教他在院里的梅花桩上蹲。

　　梅花桩离地有一米多高，他比梅花桩高一个头，起初他战战兢兢蹲在梅花桩上，总害怕会掉下来，越害怕他的腿就越软，他的腿越软，他就真的掉下来了。

　　他掉下来了，就会疼，不过，他不会哭，他咬着牙，会再一次站梅花桩。

　　师父说他这个样子很好，像一个练功的材料，这要是在古代，一定会成为一位名满江湖的武林奇才，说不定还能够当上个武林盟主，号令天下武林人士锄奸安良。

　　师父的话他爱听，练习了站梅花桩，师父会让他提水。师父给他两个小木桶，让他在流过庙院的河道里面取水。

　　取水不能用瓢，得用小木桶灌，小木桶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好灌，急不得，得慢慢来。灌满水后，得胳膊挺直提着小木桶跑。

　　师父说，一定要胳膊挺直提着小木桶跑，这个动作练习身体的平衡能力。脚下的路面，铺满了莲花石头，莲花石头和莲花石头中间有水，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中，一不小心小木桶的水就会流出来。

　　掉进水中，得重新回到河道取水，小木桶的水流出一半后，得重新回到河道取水。

　　训练是艰苦的，他经常汗流浃背，但师父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点苦不算啥，接下来会教他练习翻筋斗、耍棍、铁砂掌、一阳指等等，那些动作比这些简单的动作要难许多。

　　师父为了吸引他对武学的兴趣，经常会给他表演，师父的棍子一晃，树上的鸟儿一飞，他一惊。师父的指尖一动，水中的鱼儿一晃，他一乍。师父的身影一晃，树头一摇，他一动。

　　师父厉害，浑身都是力量，从脚到头，都充满着力量。师父有力量，也有胆量。

　　师父说，一个人活着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气场，要有足够强大的气场，就必须要有足够大的胆量。

　　他对师父的话半解半不解，他不懂什么叫气场，但他懂什么叫胆量。这个胆量就像班里谁都不敢逗一枝梅的长辫子，但他敢。

　　有一次，班里的女同学跳绳，一枝梅的小辫子晃来晃去的，就像马尾巴一样。草上飞对他说，如果你敢动一下一枝梅的小辫子，我就给你买一个泡泡糖。他说最少得四个，一个泡泡糖他不动，草上飞答应了他。

　　等一枝梅跳完绳，他来到一枝梅的身边，对一枝梅耳语了一会，耳语结束后，一枝梅笑嘻嘻的，他顺便动了一下一枝梅的毛辫子。

　　草上飞买了四个泡泡糖，他吃了一个，给一枝梅给了三个，一枝梅喜得裂开了口。

　　这就叫做胆量，别人不敢动一枝梅的毛辫子，他敢，这就是胆量。

　　可他很快发现，师父说的胆量并不是自己理解的胆量，也不是动一枝梅毛辫子那样能够耍心眼的事。

　　师父带着他来到一处悬崖边，悬崖三面是万丈深渊，烟雾缭绕，看不见底，没有尽头。

　　站在悬崖峭壁上面，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呼吸粗而急，太阳穴突突突乱跳，脸色开始发青。

　　师父让他站在离万丈深渊不到一米的地方，让他练习蹲马步，他的心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他的汗水打线线流。

　　有光还好，最怕的是无光，师父会带他去绝壁没有光的暗洞。他走进暗洞，他的眼睛看不到一尺远，他想退出来，师父不准。

　　叮，一声，一道闪电，赤红的。然后是黑暗，看不见摸不着，连师父也是模糊不清的。叮，又是一声，一道闪电，赤红的。

　　师父说，在黑暗中走，是为了练习眼功，也为了练习耳力。常言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风从洞里洞外吹来，阴森森的，有一种透骨的凉。面前不时会飘来一股冷气，会随着唾液钻进他的心口。

　　他听见了自己肠子的鼓鼓囊囊声，这个声音，让他觉得好像孙行者钻进了肚子，他得赶紧走，要不妖怪来了，那就倒霉透顶了。

　　好了，终于见到了光，尽头，师父站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中，一动不动。师父穿着一身红纱，背着手，手中有一把塑料扇子。

　　师父好萌呀！他学着师父的样子，钻进瀑布中，闭着眼睛，背着小手。

　　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感觉到了水流的冲击力，他实在急，睁开眼睛，一卷白云从洞口走过，一只白色的鸽子从洞口飞过，一只黑色的蚂蚁从洞口爬过，还有一只屎壳郎在洞口张望。

　　唰的一声，他大惊，当他明白这个声音是从师父的扇子发出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开了瀑布，一眨眼没有了。他害怕，撒腿就跑，比在学校晨跑时候还卖力。

　　铛铛的一声，他停下脚步，看见在树下空地舞棍的师父，在他的影响里，棍子应该是直直的，就像铅笔一样直直的，可眼前的棍子就是弯的，还是虚的，在半空中划出了弯的、曲的、诡秘的图像。

　　他看得眼睛花，两滴泪从眼角流下，跌落在他的脚上，他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凉。

　　万山，丛林，百鸟，佛像，师父和他，他们一起静坐。

　　他闭上眼睛，就想睡觉。他一进入这里，就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好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同学突然遇见了表情严肃的老师，突然闭上了各自的嘴。

　　房子的墙是直的，直的和直的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长方形和正方形。灯是圆的，圆的和圆的组成的还是圆的。

　　师父是静止不动的，他是摇摇晃晃的，师父闭着眼睛，他一会儿闭着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

　　蒲团是圆的，他坐在蒲团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圆的，就像一个圆圆的地球仪，骨架子应该是陆地，血液应该是小溪流，眼睛应该是灯，手指头是什么呢？

　　他努力在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他还要努力在想。如果他不想，他就会犯困。他犯困，就会打扰师父静坐，打扰了师父静坐，就是对不起师父。

　　他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别人的感受呢？踏进庙院那一刻，他终于明白爸爸妈妈不要他了，老师不要他了，同学们不要他了，他好想哭。

　　可他没有哭，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妈妈说，等他学乖了就引他回家。怎么才是妈妈心目中的乖孩子？从来怕动脑筋的他，开始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