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别

　　江宁七月，正是炎热时候。虽值盛夏时节，街上繁华却胜往昔，人头攒动，或急或徐，亦不住听得店家吆喝揽客。街上行人大都也带了帽伞，或执着蒲扇消暑。

　　一人做商贾打扮的牵驴走来，向旁人问道：“这时节日头正大，然我观这街上行商，依然四处张罗，人流不绝如缕，可是有什么大事？”与他同行者便回他：“世兄初来乍到，自是不了解，待我与世兄慢慢道来。这江宁世家聚集，原就有江、钱、乌、宁四家，皆是出入裘马，钟鸣鼎食。如今又有从外迁入的后起之秀如苏家者，更使金陵繁华胜昔了。前些日子江府二小姐江绫儿出了关，江家正筹划着庆祝，故而如此。”

　　商贾作恍然状，却又问道：“饶是依兄弟之言，也未免太过铺张。不怕我把话说造次了，这江家不过四家其一，如何动用得整个江宁上下？折腾若此，怕是还有内情。”那同行的又回他：“世兄高见，确是如此。且说这江二姐出关，功力比彼时更有长进，于是邀了四方江湖同道，七月廿二起会武江家，与宴同办。故而江南一带有名无名的高手近日来都聚于江宁，也有听了消息从内地特意赶来的，可谓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还不算，当今的不知为何也垂眼边邑，前日里已经打发太监给江家送了钱帛等物，廿二当天必然有贵胄来宁。本不过小聚一场，谁曾想办成了几年一遇的大会。”

　　商贾听了，也喟然慨叹一声。正欲再问，只见道路前面驶来一辆马车，行人纷纷让道，二人见此，也让至一旁，后话不表。

　　却说这马车形制宽丈许，车厢用帘子遮了，看不清内里。这马车两马同拉，前还有小厮骑马引路，虽不修装饰，从排场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话说这车里坐人一袭青衣，黑发只用一条绦巾系在脑后，腰间挂着白玉玲珑佩，端的是英挺潇洒。他身边又有两名丫鬟服侍，皆穿了青丝红挂长褙褶裙，一人捶腿，一人摇扇，好不惬意。只听这公子对身边人笑道：“街上这样热闹，当真是好久不曾见了。”为他捶腿那丫鬟却冷笑道：“你终日在家，难得出门，又见过什么了？”他讪讪笑了，道：“爹今日让我去那江家，我难得应了出来一次，何知你又拿这事讽我，真教我伤心。”

　　原来这公子便是苏家少爷苏玦。苏家为商贾世家，商事上与江家多有合作，来宁近十年间，交往已颇密切。其父苏季常打发苏玦先来问候，一者苏家既为新兴世家，必与廿二之会，事先打了招呼方好安排；二来苏玦与江二姐同为年轻一代，少时便多交游，如今二姐出关，先登门祝贺也算尽了情谊。于是叫了丫鬟霁月、漱玉偕行谒江家府。

　　那霁月听了苏玦此言，更要发作道：“好个‘难得’，那你这回怎么转了性子，愿意出来登江家门了？你分明是看上了那江绫儿，人家刚出关就赶着来献殷勤！”说着便假意抹眼泪，道：“我早该想到你们少年交结，暗生情愫，我们反而成了碍事的了，既如此，你不如回了老爷早打发我们去罢了。”苏玦知道霁月平日是个爱搞怪的，也乐得陪她作弄，口中嗳呦道：“好姐姐，我何曾有这些想法的，你便饶了我吧。”漱玉见二人耍宝，不由得掩口直笑。

　　不多时已经到了江府，前面小厮来回，漱玉霁月便扶苏玦下了马车。但见街中有一间大门，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侧边还开东西两扇角门。正门上有匾书了“江家府”三字，盖出于当世名家之手。三人不多等候，自有人带了向屋里走。过东边角门，进了垂花门，又经游廊穿堂，方进院落见了厢房。皆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院子比苏家院更大十分，房外都挂着鹦哥儿等鸟雀。有几个丫头等在近前，见了苏玦等人，便笑迎上来，引他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向苏玦道：“公子且在此处暂作歇息，方才已有人回了二小姐，不久便该到了。”

　　大约不过盏茶工夫，便听得外面院落传来人声，江绫儿掀了帘子进来。只见她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生辉，头戴赤金鸾凤璎珞抹额，着一件黑底金边打花绸缎褶裙，系着青玉穿花比目佩，俨然大家千金风范，又流露出一种英气来。见了苏玦便道：“苏公子可让我好等！出关以来便盘算你何时也能到了，如今才终于见了面。”苏玦向她笑道：“你这通身的气派，比年前是更加厉害了。”因指着她那黑底金边裙道：“却说你女儿家的，怎么仍是这样喜欢玄色，从小到大也没改过。”江二也笑道：“横竖也没人管我罢了，如今我已登摇光，他们更不敢说什么。”苏玦听此言显出惊讶的神态来，随后便以喜色，道：“我说你家如此排场，原是你直从玉衡过了开阳，直达摇光了！一年两境界，比神京子弟犹有过之。我在此先祝贺了。”

　　二人谈笑了一会，便有人来请，曰：“老爷请苏公子。”苏玦便与江绫儿同去，见了江父，将苏季常吩咐他的与江父说了，用过午膳歇息半响，便准备回府。

　　江绫儿吩咐下人将苏玦三人送至门外，末了对苏玦道：“此次廿二之会，神都来人已经定下，是三皇子赵敕。你离了神京少有机会能见这些玩伴，也可趁此机会与他多叙叙旧。”苏玦领会道谢，便与江绫儿作别回了苏府。

　　路上霁月又对漱玉揶揄道：“玉丫头，你看少爷那样子！见到江二眼都直了，路也走不动了，还说不是！”苏玦听了只是笑，道：“且不说我跟江姑娘如何，你却是整日编排你主子，回去了少不得打你。”霁月一听便闭口不言，缩着脖子冲苏玦吐了吐舌头。及至苏府，太阳已在西边。苏玦让漱玉掌了灯，自己读些书本。期间采蔷送了晚饭来，苏玦用过，又与几个丫头调笑一会方就寝了。一夜无话。

　　次日漱玉起来，就要向里间去服侍苏玦起床洗漱。然而推了门进来，却见苏玦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花草发呆。虽是夏日，清晨却也有些凉意，花叶上点点露水，正汇成一滴滑将下来。漱玉怕他受了凉，忙端了热水来与他洗漱。完了又拉他坐到镜子跟前，为他束了发髻。苏玦因见漱玉忙于服侍，还未整理衣冠，便向漱玉道：“你便坐下吧，我为你把头发梳好盘上。”漱玉自觉僭越，因而不愿，耐不住苏玦要求，终于坐至镜前，凭他施为。

　　苏玦于是拿了篦子替她梳篦起来，但听得门外传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