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矛兵的自述

　　1206年秋，鲁昂，法国国王腓力二世的亲兄弟菲利普一世——诺曼底公爵领地的首府。

　　入夜，整座城市正陷入狂欢的热闹中，市民和来自欧洲各地的骑士贵族们打算切夜不眠，以他们最肆意的快乐来庆祝公爵的命名日。

　　公爵的命名日自从诺曼底从英格兰手里拿回来后，便是鲁昂最为重要的节日，它的庆典包括狂欢节、骑士比武大赛、宫廷化妆舞会、马戏团游园活动等等，整个庆典持续七天。其繁华和奢靡，就连大洋对岸英格兰商人，也似乎被这种人类最原始最真挚的金钱的躁动所触动，忘记了两国之间的仇恨，漂洋过海地送来一船船货物，以示祝贺，顺便在回程时带上那一箱箱亮晶晶的钱币，改善一下钱包因被国王和教会压榨得干瘪的困窘。

　　热闹这位讨人喜欢的魔术师不管本领如何的神通广大，也有它伸手不及的地方。在鲁昂一条偏僻的小巷，如今就是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被城市的热情所感染。小巷里有一家不太光鲜的酒家，属于那些酒瘾大，而钱又不多的人光顾的地方。酒店装修简陋，如果不是价钱便宜，估计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屈身这里喝酒。

　　酒店大厅除了歪歪斜斜地摆着几张陈旧的长木桌外，长凳子也是前后不平，一不小心酒客就会摔到在散发着腐臭气息、凹凸不平的硬泥地上。木桌上有几根牛角做成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让人很不舒服，仿佛来到了撒旦的地狱。

　　这里确实是地狱，只不过这里叫地狱酒店，属于狄俄尼索斯（酒神）的领地，而不是撒旦的世界，从而避免了火滔天般的末日审判。有时候地狱并不可怕，相反繁花似锦的人间，有时候比地狱更可怕。要不然人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喝酒？酒，让来这里的人暂时忘记了人间如同地狱般的煎熬。

　　现在是子夜，酒店的酒客寥寥无几，毕竟顾客都是以下层人为主，他们需要保持足够的体力留给白天的工作。对糟糕生活的牢骚随着酒喝进肚子后，便由几个饱嗝，以及口沫横飞的喧哗，散发给空气后，他们就带着一种自己都弄不清是什么的心满意得，三三两两地离开酒店，消失在各条阴暗的小巷，便结束了平淡又艰辛的一天。庆典活动的快乐，最后还是属于有钱人的囊中物，穷人只能浅尝则止，望洋兴叹。

　　酒店里，现在只有一个顾客，独自一人在喝着一大杯麦芽酒。他头戴亚麻布做成的三角尖顶帽，身穿半旧不新的浅灰色棉袍，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不见得有钱，也不算很穷。他喝酒的速度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酌着，用来送酒的菜也很简单，只有一小碟腌黄瓜。店主人见生意冷淡，不知道溜去那里，只留下客人自己在喝闷酒。

　　突然，酒店粗重的木门被推开了，竟然还有人进来了！只见一个身穿绿色优质绒棉长袍，腰配短剑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店里灯光昏暗，但遮挡不住青年男子一身的华气。他细长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银链，上面缀着一个大大的银质十字架，他的左手戴着一个红宝石金戒指，短剑剑柄上镶着一颗蓝宝石，一身珠光宝气，光彩夺目。

　　再看看他的容貌，更是叫人喝彩。他一头金色卷毛短发，目光如电，鼻梁挺拔，鹰钩鼻，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绺小胡须，身材匀称，体格矫健，全身透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威严。

　　金钱可以把任何一个变成富人，但是绝对不能把任何人变成贵人。这位客人不仅衣着光鲜，样貌也相当出众，一看就知道他来头不简单。不知道是喝多了走错地方，还是来找人，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

　　店主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冒出来了，兴匆匆地跑到这位贵气逼人的男子面前，非常殷勤地招呼他到一张稍微好一点的桌子坐下。

　　这位贵客相当有修养，没有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说话还非常客气，只是给店主人看了看自己的银十字架和印着家族徽章的手帕，简单说了几句话。店主人便立即给他送上了一大壶全店最好的波尔多葡萄酒，外加一盘烤鸡和几片烤羊排。青年贵客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起来。店主人也很识趣，送完酒菜后，便又隐身起来，没有跑出来妨碍贵客喝酒。

　　因为他很清楚这位贵客来头不小，这些昂贵的酒菜不是他自己这家小店能供应的。在白天的时候，有一位贵族管家把这些酒菜送到店里让他进行加工，并交待这是专门给一位子夜时分来临的大人准备的。管家留下钱和一个认人的标记后，便离开了。

　　钱已经收了，酒菜已经送上了，店主人自然迅速躲起来，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懂得不要多管闲事，不该问的不问，把好奇心收起来，不打听不属于自己世界里的消息，学会卑微隐忍是小人物生存本领之一。

　　青年贵客似乎没有嫌弃酒店的简陋，一口酒一块肉，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完全沉湎在自己大快朵颐的世界里。等他吃完半只烤鸡，坐在隔壁桌子喝闷酒的客人突然站了起来，径直向他的座位走过来。只见灰色衣服的酒客走到青年贵客面前，用粗哑的声音说:“我可以坐下跟你喝酒吗？”青年贵客眼皮一抬，快速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点头示意，同意了。

　　“我叫斯特灵，苏格兰人，隶属苏格兰十字雇佣兵团，司职长矛兵，曾在狮心王理查手下服役。”灰色衣服酒客非常不客气，一坐下来，便自报家门，看来他对自己身份和经历感到非常自豪。

　　确实值得他自豪，当他说到“狮心王理查”的时候，那位青年贵客不由自主地抬了抬头，瞄了他一眼。因为“狮心王理查”在欧洲，你可以不认识他，但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狮心王理查在圣地的传奇故事，让不少欧洲人为之动容和膜拜，不少贵族骑士以他为榜样，也是不少女人心中的偶像。

　　“罗伯特，圣殿骑士，诺曼底公爵册封的富林德爵士。”青年贵客报以同样的诚恳。

　　“有人跟你说过，你像一位大人物吗？”灰色衣服酒客用他那双黑眼珠盯着青年贵客的脸说。

　　“你总不会说我像我父亲吧？但是他没有什么名气，也算不了大人物，虽然我非常尊敬他，但是我不能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就歪曲事实，这是对上帝的不敬。”罗伯特一边说一边细心端详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雇佣兵。

　　斯特灵的头发和胡子都是褐色的，年龄大约40 岁左右，高鼻子，大眼睛，明亮的眼神里带着苏格兰人特有的抑郁，但神情坚毅，左边脸上留着一处狭长的伤疤，好像是弓箭所伤。看起来他不是天生嗜杀的人，却经历了无数次人间炼狱般战斗，他厌倦了战争，但不畏惧战争。

　　“如果只说你像你父亲，我就不必要过来跟你说话了。”斯特灵抑郁的眼神带着一丝笑意。

　　“那你说我像哪位大人物？”

　　罗伯特也不客气地盯着斯特灵，似乎想从这位老兵身上抽出一丝阴谋的痕迹。

　　“狮心王，英格兰最伟大的君主，理查一世！”

　　斯特灵的话让罗伯特的心十分震撼。因为他很久就听说过这位传奇的君主，但是十多年前，狮心王理查已经去世了，罗伯特并没有见过他的真容。现在眼前这位号称曾在理查一世手下服役的雇佣兵，居然说他长得像那位传奇君主，他能不感到震惊吗？

　　“店家，拿一个大酒杯过来！”

　　罗伯特给斯特灵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强忍自己内心的激动，语气平和地说，“你能讲讲你在狮心王那里服役的故事吗？”

　　“非常愿意，这是我一生最为值得骄傲的事了。那我就谈谈1191年的阿苏夫会战吧，这是我在狮心王手下参加过最为光荣和惨烈的战斗。”斯特灵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若有所思的地说。

　　于是一段被尘封的、刀光血影的历史，再次浮现在这家简陋的酒店里，在这个本应万民同欢的晚上。可惜听众寥寥，只是历史本来就是如此，功成者寡，英雄多寂寞。无论世人如何悲欢，不能让天地动容，岁月依旧，会老的只是人而已。

　　酒店外，鲁昂城上空，素月当空，一碧千里，银光洒在公爵府邸上宽敞的庭院里，这里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正在举行化妆舞会晚宴。这里看似人间天堂，历史的沧桑变换，仿佛跟这里毫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