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

　　国王麦努切赫尔坐在宝座之上，强壮的护卫持刀立于左右，维持着他高贵的威严。

　　阶下则跪拜着即将出行的使者。

　　“命你前去和图兰国交涉，莫辜嘱托。”

　　使者身姿一震。

　　“臣定不负王命！”

　　使者退去，宫殿外已为他备好马车。

　　“伊明使者，马车已为您准备好了，护卫会护送您前往和谈区域。”

　　使者将衣袍上的浮尘掸去，回望一眼身后那雄伟殿宇，转身钻进了马车。

　　路途上，伊明望着远方土黄色的大地，回想起多年的战争，不由暗自感慨。

　　波斯和图兰已经是很久的对手了，两大帝国已陆陆续续打了将近百年的战争，像伊明这个年纪的许多人的童年都是在战火中度过的。

　　“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两国暂时休战，为和谈特意于战场边际的峡谷中定为和谈之地。

　　伊明下了马车，侍者持着地图紧跟其后。

　　图兰的使者骑马而来，身后则跟随着几十人的随行部队。

　　那使者身着皮甲，腰挎长刀，身高体壮，脸上还横着一股煞气，不像谈判者，倒更像伏击者。

　　“你就是波斯前来谈判的使者？”

　　那图兰使者吊着眸子，手上扶着刀柄。

　　伊明不曾有何变化，心中却是一紧。

　　“我是麦努切赫尔王委命前来和谈的使者，我叫伊明。”

　　“你这样子确实一看就是个文官，我是艾夫拉塞伯大元帅派遣而来的使者，我叫做赫姆斯克。”

　　“赫姆斯克将军，请。”

　　早已有先遣士兵在此搭建帐篷，以做和谈之用。

　　赫姆斯克只带一名随从便进了帐篷，伊明则对随从用了眼色，随后也进入了帐篷内。

　　“赫姆斯克将军，我便不再寒暄了，你我前来都是为了和谈一事，我已将波斯的条件写于羊皮上，请您过目。”

　　随从将羊皮奉上桌子，递送至赫姆斯克身前。

　　赫姆斯克看似是一介武人，却意外地识字。

　　伊明细细打量，已料定此人非平庸之辈。

　　而此时图兰侍从亦将一张羊皮递于伊明。

　　“这是我图兰的和解要求。”

　　片刻后，双方皆放下羊皮。

　　“波斯的要求，唯有一点我图兰不接受。”

　　“贵国的要求也唯有一项使波斯无法接受。”

　　赫姆斯克细眯起眼，冷声道。

　　“美索不达米亚不能划给波斯，它是图兰的。”

　　“美索不达米亚自古以来便是波斯的领土，若失去了它，我们将失去血脉中的根源，也将愧对于波斯先民。”

　　见伊明语气铿锵，赫姆斯克冷笑两声。

　　“别忘记现在的战争局势，图兰的大军已将波斯包围，我们随时可以发动最大规模的战争。”

　　“这包围在我看来，却也不过如此。”

　　赫姆斯克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拔出长刀喝道。

　　“你说什么！”

　　帐篷外两军护卫皆听到怒喝，纷纷冲进帐篷，将腰间武器半拔出鞘。

　　气息凝滞，波斯护卫将伊明围护起来，紧盯着图兰士兵，一手则紧攥着腰间的武器。

　　伊明早已料定此刻，他喝令一声。

　　随从将地图奉上。

　　“图兰虽已完成了对我波斯的包围，可若细看，却并不现实。其一，我波斯大军尚在，战士斗志昂扬，真若拼杀，也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其二，两国已交战许久，平民饱受战争之苦，再打下去，也并非两国之愿。”

　　“我想艾夫拉塞伯元帅也并不想见到两军交战之景，否则你我二人也便不会在此相遇。”

　　赫姆斯克此时已对眼前这矮瘦之人刮目相看，他将长刀收入鞘内。

　　“收刀，出去吧。”

　　“于帐外静候。”

　　图兰与波斯的护从皆收起武器，戒备着对方撤出帐篷。

　　“我佩服你的智慧和勇气，可这并不能更改图兰的要求。”

　　“那我此刻宁愿死于图兰刀下。”

　　“你我这样只会僵持不下，和谈不会有任何进展。”

　　伊明无恐于赫姆斯克的威吓，却也深知双方皆不会让步，必须要寻找到一个足以使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办法来处理最敏感的问题。

　　许久后，他心生一计。

　　“将军，我有一个办法。”

　　“快说！”

　　“我们选出一位弓箭手，命他立于德马峰上，持弓向东射箭，箭矢所落之地便为两国的新界线，如何？”

　　赫姆斯克浮现出德马峰的位置，并迅速对此提议做出了判断。

　　“可以，但必须要令他立于最高峰，并且位置不能有半点偏差。”

　　“代表两国的利益，波斯不会用这些小手段。”

　　“好，我马上去禀报元帅。”

　　“我也会即刻上告麦努切赫尔王。”

　　“具体事宜，由书信相通。”

　　两国使者离开峡谷，纷纷将消息禀于各自的统治者。

　　伊明跪拜于地，向国王行礼。

　　“起身，赐上等座。”

　　伊明坐于椅上，低垂头颅，仍不敢直视于王。

　　“伊明，抬起头来，叙述你的经历。”

　　“是。”

　　伊明抬起头，望见了那张威严的脸，他身着精致的王袍，端坐于黄金宝座之上，明锐的眼睛能将大殿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不怒而威，像一头内敛低沉的雄师。

　　伊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与国王。

　　“我同意这个方法。”

　　“下午时分，图兰使者也会带来艾夫拉塞伯的意见。”

　　“嗯，退下休息吧。”

　　午时，图兰便将消息送到，元帅同意了这个方法。

　　国王再次召见了伊明。

　　“两国已无异议，可勇士却还未落定，你可有推荐者？”

　　“臣有一人，此人定能完成此大任。”

　　“提。”

　　“他是波斯第一射手，亦是精锐弓兵队的首领，他那精湛的武艺令全波斯信服，他那远扬的威名亦令图兰闻之胆寒。”

　　“阿拉什？不，他不可以。”

　　“陛下，阿拉什将军是最佳之选。”

　　“除他之外，我波斯仍盛勇士，卡西姆可担此任。”

　　“卡西姆将军旧疾在身，恐怕无法担任。”

　　“穆塔里布。”

　　“穆塔里布将军虽武艺过人，但盛名不足，不足以使众人信服。”

　　“陛下，望您考虑。”

　　“我波斯帝国，莫非选不出另一射艺高超之人？”

　　“传令，张贴告示。”

　　国王下令将告示张贴出去，寻找勇士。

　　城市里的人们知晓了，他们将消息传到了村子，村子中的人知晓了，他们将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

　　可数天过去，却无人前来。

　　某日清晨，阿拉什来到了国王的宫殿。

　　“陛下，我向您请命。”

　　国王坐在宝座之上，垂头望着单膝跪地的男人，他穿着铠甲，背着弓箭，健硕有力的双臂裸露在外。

　　“起身，我忠诚的勇士。”

　　“陛下，阿拉什愿承接王命，登上德马峰，拉开弓箭，为波斯与图兰带来和平！”

　　“不。”

　　“陛下，您为何拒绝？”

　　“不。”

　　“陛下，您为何阻止？”

　　“不，阿拉什，我的勇士，你是我最忠诚最得力的助手，你不能去。”

　　“陛下，正是因此，我更要履行我的职责，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为波斯的平民带来免于痛苦的希望，使两国重交于好。”

　　“不，阿拉什，这是件十分凶险的任务。”

　　“凶险也不过一死，以我一人之命换取和平，阿拉什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神。”

　　“好了，我知晓你的勇气与恒心，退下吧，容我想一想。”

　　阿拉什只能无奈离去。

　　夜，国王躺于床上，王后服侍在其左右。

　　“陛下，听闻您拒绝了阿拉什的请命。”

　　“嗯。”

　　“您为何要拒绝呢？”

　　国王直视着自己深爱的妻子，这是跟随他几十年的伴侣，他们早已超越了平凡的地位关系，她是他灵魂的栖息之所。

　　“我有一种令人生恶的预感，他将会为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可陛下，这是阿拉什自己请命，他坚信自己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波斯的人民也全都相信着他，您是他的君主，不更应该相信他吗？”

　　可国王最终也没有确定，他带着忧虑入睡了。

　　梦境之间，眼前满是光明，在那刺目的光芒间，有道巨大的身影。

　　“天神！”

　　国王面对着这具身影，深深伏拜。

　　“铸造一副精弓，交给阿拉什，他将终结这一切。”

　　国王知晓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听从您的指令。”

　　国王苏醒了，今夜他再也未能入睡。

　　翌日，国王宣布阿拉什担任勇士，于五日后登上德马峰，并将此消息告知图兰。

　　图兰欣然接受了这个人选，并约定七日后统帅全军前往德马峰下。

　　第一日，两国人民知晓消息，并庆祝于战争即将结束。

　　第二日，波斯工匠取出最好的材料，锻造宝弓。

　　第三日，已有平民陆续前往德马峰。

　　第四日，国王召见了阿拉什。

　　国王走下了至高的宝座，将一枚黄金狮子吊坠送于阿拉什。

　　“我的勇士，这是跟随我多年的幸运吊坠，戴上它，天神将赐予你好运。”

　　“陛下，这怎么可以！”

　　“无需多言，阿拉什，你是我的臣子，亦是我的朋友。”

　　国王亲手为阿拉什佩戴吊坠。

　　第五日，大军动身，赶往德马峰。

　　第六日，亦是约定之日。

　　德马峰下已聚集了大批的民众，同时还有图兰与波斯两国的大军，士兵们拥护着各自的统治者。

　　所有人都目睹着立于顶峰的身影。

　　伊明立于众人之间，此处地势颇高，不仅能看到阿拉什，亦能望见远方辽阔无垠的土地和浩瀚缥缈的天空。

　　他望见阿拉什立于顶峰的中心，面向东方，高空的风吹拂着他的身躯，敲打着铠甲。

　　阿拉什取下宝弓，搭上箭矢。

　　此刻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浓云滚滚而来，咔，雷电之蛇隐在其中翻转沸腾！

　　阿拉什手持弓箭，目向东方，强壮的臂膀拉开弓弦，灌注所有的力量，宝弓之弦被拉成了满月，那大弓透出了血红色的光芒，阿拉什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阻力，那力量在阻碍着他，逼迫他放弃拉弓，承认命运。

　　狂风吹起胸前的吊坠，黄金狮子的红宝石之眼闪闪发亮，阿拉什忍住痛苦，他瞥见了端坐宝座上的身影，持矛列阵的士兵，以及那漫山遍野注视着他的平民。

　　他攥紧箭矢，拼尽所有力气，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自背部扩散，如同狂啸巨浪拍击着身体。

　　阿拉什的一只眼已经望不见了，鲜血自头上流下，遮盖了半张脸颊，但手臂却没有松懈半分。

　　他的面容已被剧痛扭曲，但他已然决意，眸间闪出了璀璨焰火！

　　手臂猛然向后一张，箭矢松开，飞射而出。

　　“喝！！！”

　　阿拉什的身体瞬间分裂，坚毅的面庞、强壮的手臂和整个身体，全都四分五裂！

　　痛苦撕裂了他的身躯！

　　他的一切，都融进了那根箭矢之上。

　　“快看，流星，流星！”

　　箭矢化作一道星芒于天地间飞行，它的力量将浩渺高天的乌云划开一道缝隙，阳光自其中挥洒而下，照临人间，仿佛天国已至！

　　它的力量将厚重大地的泥土撕裂一条深壑，将关隘与战场击毁，昭示着和平的到来！

　　遥远的阿姆河，浑黄的河面泛着涟漪，一只铁箭斜插在河岸边青色的大石上，水流裹挟着泥沙自它身边激流而过，涌入那深谷沟壑之中。

　　箭矢飞跃了两千五百千米，这里就是波斯与图兰的国界线！

　　随着那箭矢落地的瞬间，乌云中落下厚实的水滴，雨水涌落入了两国干旱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雨中兴奋地欢呼着，波斯与图兰在此刻亲如一家，人们拥抱在一起，欢颂着和平的到来。

　　“神迹！神迹！”

　　这是堪称神灵的一箭，波斯与图兰都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两位统帅者都对这等奇迹深感佩服，两国的人民也将那位登上德马峰的勇士奉为英雄。

　　他为人们带来了和平——以自己生命为代价。

　　国王安葬了阿拉什的遗体，带着悲痛，他亲眼目睹了阿拉什逝去了生命。

　　“陛下，小心您的身体。”

　　国王端坐于宝座之上，目视着宫殿远方。

　　“我没有伤心，阿拉什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他的伟大事迹值得永世传颂，他以人之身躯创造出了神迹，他是历史上闪耀的明星，我为他骄傲，他是波斯帝国的大英雄！”

　　伊明独自一人离开宫殿，此刻已是黄昏，他要步行回家，金光洒照他的身躯，在衣袍上侧映出了一片阴影。

　　天下已然和平，再无战争，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可他却毫无喜悦之情。

　　他亲眼目睹了那强壮的勇士怒吼着拉开弓箭，他的身体迸出道道血痕，直至四分五裂！

　　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为了伊明、为了麦努切赫尔、为了波斯与图兰成千上万的百姓们，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伊明快步走着，落日退去，远方降下了紫蓝色的长幕，一颗闪亮的星于黑夜间熠熠生辉。

　　他抬起头，轻声一语。

　　“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