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二斗法

　　滚滚龙争虎斗，匆匆兔走乌飞。席前花影坐间移，百岁光阴有几？

　　说古谈今话本，图王霸业兵机。要知成败是和非，都在渔樵话里。

　　给您讲的这段故事，是老年间的说话，然而口耳相传，捕风捉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姑妄言之，请诸位明公姑妄听之。闲话少叙，且说天津这方地土，北至下营，西至王口，古代虽然有芦台、宝坻、直沽的地名，但直到燕王朱棣夺了建文帝位，永乐二年筑城设天津卫，才真正有天津城这么回事。到了清朝如何升卫为州，升州为府暂且不表，直到咸丰十年，清朝政府签订BJ条约，增开天津作为通商之埠。年底，设立三口通商衙门，命崇厚任通商大臣，至此天津正式开埠，先后设立九国租界。三岔河口钱粮汇聚，老话说“水就是财”，三岔河口成了第一等的繁华所在。有诗为证：“畿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三岔河口是哪三条河？子牙河、南运河、海河。往大了说，南北运河、大清河、永定河、子牙河、潮白河都从海河入海，九河下梢就是这么来的。上游来的水量太大，因此海河水灾甚多，光绪十九年为了分泄洪水，天津至欢坨西南开出一条新河，上下游建有耳闸，天津人口顺，就称为新开河。

　　当年永乐皇帝修BJ城，带来许多宜兴工匠，后来将这些工匠安放在天津，就在后来的新开河以北五六里，称为宜兴府，后来字儿变成了宜兴埠，但天津人至今还是念成宜兴府。到了晚清，宜兴埠大多是穷人聚居，脏乱穷困，几个村子里基本全是土道、土房、土炕，转一个钟头出来身上能掸下二斤土。有首歌谣唱道：“住土房、睡土炕，男人去经商、家里无米汤，孩子哭叫饿、女人泪汪汪，麻杆换来玉米面，糊弄肚皮度饥荒。”

　　要说怎么这么穷呢？这边和正经说的天津城里完全不挨着，可不像现在，开车顺着快速路，一杵儿下去到天津之眼了。那时天津的郊县靠海吃海，没海只能种地，天津盐碱地又多，以前可没有农药化肥机械，一亩地种不出一百斤粮食。俗话说穷则思变，奈何真正穷的也变不出东西来，种地养活不了一家子，无非是再去拉秫秸杆、割苇子、卖荞麦皮，做个小买卖多挣俩钱，整个买卖拢起来攒在一块儿还不够买大买卖家一扇门儿的。后来有了新开河，穷人们靠着河能多捞口饭吃，但也没什么大起色。

　　日子虽说是不容易，该过还是得过，各有各的活法。就有这么一位张小二，河边生河边长，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单蹦儿一个，姓张，大名无从查考，年纪二十出头，身量挺高六尺往上，长胳膊长腿瘦长脸儿，小伙子不是多精神倒也不难看。天津人虽然排老大也叫“二爷”，这是因为天津人都去天后宫拴娃娃，大半有个泥娃娃大哥的缘故。您要是BJ管人叫“二爷”，对面准不乐意，因为在BJ管家、二掌柜的叫二爷。

　　据说张小二祖上还阔过，奈何后来的当家爷爷眼高手低，玩儿是一把好手，斗的是虫儿，玩的是鸟儿，耍的是钱儿，吃的是酒儿。做生意却高买低卖，算盘打不明白，写帐当千写成当十，耳根子软还好糊弄，结果自然是月月赔钱，最后房都兑出去了，在城里没了容身之地，举家流落到了此处，传到张小二只剩下两间房一个小院。张小二家徒四壁没祖宗可吃，只靠几门手艺吃饭，夏天卖鱼卖虫儿，冬天编席子蒲团。要说这几件活儿谁都能干，累个臭死也只能挣口饭，张小二却没见着多累，隔三差五还能二荤铺来一盘儿溜肝尖爆三样。要说他怎么就过的舒服呢？首先他是有钱就花，钱留不过夜，其次还得往回讲那位不着调的当家爷爷。

　　老爷子之前阔的时候可是玩儿到头了，什么叫蛐蛐油葫芦，蝈蝈扎嘴，竹蛉黄蛉，画眉百灵，鹞子兔虎，没有不爱玩儿的。光是玩儿过不算什么，老爷子还玩儿透玩儿出学问来了，当年自己写了本书，想着刻印出来流传百世，没想到后来家道败落了，老爷子就拿这书教张小二认字，老太太看了直叹气。张小二可不笨，再加上老爷子心传口授，愣是融会贯通，没有不明白的。要说这书写的东西可是不少，可这点儿穷地方能有什么？也就是房前屋后野地里的蛐蛐儿。没成想张小二逮了二十年蛐蛐儿，长大了比老爷子当年还厉害，一听声音就知道红虫还是紫虫，扫一眼就知道口轻口重，因此他逮来卖的蛐蛐儿都没有差的，久而久之有了点儿名气，斗蛐蛐儿的赌徒也都愿意从他那买。张小二就拿一个木匣子盛着十几二十个小罐儿，挎到东北角鸟市去卖。

　　这天张小二下午卖了一回蛐蛐儿，看天快黑了，上旁边小饭馆吃了碗面，匣子里还有六七个蛐蛐儿，等赌徒们晚上开斗之前再卖一回。有的人把蛐蛐儿买回家之后喂芦根水、螃蟹腿儿、栗子肉，再备上一只母的“三尾儿”看时辰贴铃，精心调养之后才拿出来斗，有的则是买了野虫转天就拿出来斗，认为有野性更厉害，这也是一路。能拿出来赌钱的蛐蛐儿一般差的不是太多，所以后一种未必打不过前一种。张小二又卖了一回，不一会儿这六七个也卖出去了。张小二虽然卖蛐蛐儿却不看斗蛐蛐儿，虽然他逮这小玩意儿卖钱吃饭，但要说不爱那是假的。蛐蛐儿斗起来咔嚓一口咬掉条大腿是常事，更有大战几十回合打得大牙流水，一翻肚子就此毙命的，张小二心软看不得，再就是老爷子殷鉴不远，怕自己跟着耍钱收不住手，再把这两间房输了就只能要饭了。

　　且说张小二挎了空匣子往回走，没走多远看见有个糕点铺正要关门落锁，赶紧上前拦住，各种各样点心买了一包。张小二嘴馋，正好晚饭没好好吃，回去路上边走边吃垫吧一口。要说这路可是不近，走快了也得两个多小时，等到家就半夜了。这天差不多十五六，天上没云彩，明月当空好赛路灯一样。张小二脚底下走的不慢，一路没歇，走的是河边小道，眼看还有四五里地就到家了。

　　那时可不像现在柏油马路四通八达，马路仅限城里和几条交通要道，出了城脚底下土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河边芦苇有一人高，这条道儿是越走越黑。一阵凉风刮过，芦苇叶子沙沙作响，风一停，除了草坑儿里的蛤蟆和虫儿一声一声地叫，四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要说僻静是算不上--这个静字儿就不沾边，但一般人没法不发怵。要说张小二为什么不怕？大小伙子站起来不比谁矮一头，要说瘦还有膀子力气，真比划起来也不怕，这是其一。再就是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包袱细软，就一个木头匣子，不知道还以为卖豆腐丝儿的，劫道的看见也绕着走。

　　张小二走了一路，一包点心也见了底儿。张小二拿出一块白皮，这点心虽然不是祥德斋、稻香村这种大字号的，但味儿也不赖。外边是三层脆皮，里边的馅儿是盐、白糖、面粉、香油、大油调的，咸甜口的，既好吃又顶饿。张小二刚拿起来咬了一口，发觉后边有个东西跟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