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修神像

　　沈默呻吟了一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扒拉开盖着的草席，从木板床上坐起身。

　　一股剧痛袭上大脑，他感觉好似吞下火炭一般，喉咙里有烈焰翻腾灼烧，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焚成灰烬。疼痛让全身的肌肉都开始痉挛，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望着颇为骇人。

　　周围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凭借着本能，伸手摸向床头柜，想从抽屉里拿出布洛芬，舒缓一下身上的痛楚。

　　忽然，他摸到了一只冰凉的小手，能明显感觉到僵硬的触感。

　　双眼适应黑暗后，沈默隐约看到身旁躺着一个人，他正紧握着对方的右手。

　　淡淡的尸臭弥散在空气中，冲击着他刚刚恢复的嗅觉。

　　陌生的环境，诡异的场景，令他霎时间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肾上腺素被泵向全身，连带着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他本能想朝着身后逃去，却反身撞到了后面摆放的木板床，连带着上面躺着的尸首一同摔倒在地上。

　　沈默喘着粗气，推开身上的死鬼，依靠着墙壁支撑起身体，强行让大脑冷静下来，想要回忆起如何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正当此时，混乱的记忆灌入他脑海中，令他面容狰狞地倒在地上抽搐。

　　天灾、战乱、瘟疫，妖魔……

　　黎明百姓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求存。

　　正应了那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艰难竭蹶之中，家家户户供奉神像，以此为引向天道祈求，求得老天爷的一丝眷顾怜悯。

　　长久的供奉中，许多神像沾染上怨气、杀气、煞气、戾气、怒气，而后产生了崩坏。

　　如果弃之不顾，轻则反噬供奉者，招来不祥凶灾。重则有邪祟作乱之举，为祸一方民众。便有神像修补匠应运而生，专门修复各种崩坏的神像。

　　天天和邪煞打交道，需要根骨资质达标之人，才能胜任此项工作，能做的人便不多。然而有修行资质者，大多瞧不起此类旁门左道，愿意做的人更不多。

　　前身与沈默同名同姓，三年大旱后，举家逃难的路上，缺粮饿死之际，路遇到大陈官府招收神像修补匠。

　　俗话说，宇宙的尽头是考公和编制。

　　沈默的父母得知，神像修补匠是官府的正式小吏，而且还能随仙长们学些道术，便痛快地以二十斤白面的价格，把不到六岁的他卖给了大陈官府。

　　随着师傅练习了两年半年的手艺后，八岁的沈默被正式编入修缮司，一呆就是十年，日日在修缮司中重复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昨日，在修复一尊瞎眼喜神时，他一时不慎被煞气侵入体内，待到被发现时，早就一命呜呼了。

　　获得记忆的沈默，心瞬间凉了半截，从和平安定的环境，穿越到这种凶险的仙魔世界，这种福报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冲进来一群天残地缺之人，领头的一个瘸子跑得最快，喷着口水高喊道：“何方妖孽，敢在此地逞凶？”

　　紧跟在后面的几人，手提着灯笼，照见沈默扭曲的面孔，嚷嚷道：“老三，别搁那里废话，先打了再说。”

　　几个人手持着簸箕、夜壶、板凳，劈头盖脸朝着他身上招呼，一个个下手都毫不留情。

　　完了！

　　沈默脑中胡乱想到，只得双手抱头，勉强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

　　“好了，他身上并无妖气，反而满身煞气缠绕，死气尚未消散。一眼就能看出来，死而复生，命不该绝。”一个瞎子老头，缓步踱进屋内，开口解释道。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停下了手上的招呼，只有一个马脸汉子，仍旧兀自殴打着沈默。直到旁边的人扯了他一下，才令这马脸汉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立在一旁等待瞎子老头的指示。

　　此刻的沈默早已遍体鳞伤，出气比进气还多，眼瞅着就要再躺回木板床上。

　　瞎子老头用两个空洞洞的眼神，直嗖嗖盯着蜷缩在地上的沈默，仿佛要洞穿他的身躯，将他的魂魄看个精光。

　　片刻之后，瞎子老头叹口气，朝沈默轻轻一指，一道金光附在他的身上，随即满身的外伤便被治愈，连带着脏腑内的灼痛感也缓解了一些。

　　瞎子老头说道：“通知修缮司的值班吏员，让他们来这里把人领回去吧。”

　　众人赶忙将沈默扶起来，给他寻了个休息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一个修缮司的所丞带着两个试小旗，领着沈默离开了此地。

　　身后门楣上面，挂着“城西义庄”的匾额，瞎子老头正领着众人，送所丞等人离开。

　　瘸子问道：“师尊向日不愿多管闲事，今日怎么愿意出手，替一个小小的修补匠疗伤？”

　　瞎子老头淡淡回答：“难得捡回条命，还是多结善缘为好。”

　　瘸子翻了个白眼，心想死在你手上的人命还少，嘴上却恭维道：“师尊言之有理，弟子们恭听教诲！不过此人满身煞气，就算师尊出手保住他一条命，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瞎子老头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道：“未必！”

　　说罢，他转身回到义庄内。瘸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心中却在琢磨他刚才那两个字的意思。

　　修缮司隶属于工部，主职是替大陈皇家和官府，修缮各类损坏的神像，沈默便是其中的一名神像修补匠。

　　今晚当值的医师，替沈默简单地把脉后，也没有开药方，而是吩咐道：“注意静养，多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等待了片刻，发觉医师的话已经说完后，沈默起身离开了房间，门外的所丞看了一眼满脸衰气的他，吩咐道：“你等一下！”

　　说罢，他随手掩上门，进入医师房内。

　　从门缝里，依稀能听到两人的交谈声。

　　所丞说道：“那沈默还有多少时日？”

　　医师回答道：“多则五日，少则两三日。”

　　“这么短吗？”所丞的声音依旧平淡，掀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臭虫的生死一般。

　　“煞气缠身，虽然侥幸死而复生，不过回光返照罢了。五脏六腑被侵蚀得太严重，除非服用祛煞丹，将体内煞气祛除一些后，再佐以益气补肾、滋补养生的汤药，不然救不回来了。”

　　医师顿了顿，疑惑地问道：“怎么你这么关心这小子，不过一个神像修补匠而已，修缮司下辖的修补匠，没有一千个，也有八百个。”

　　所丞轻笑了一声说：“祛煞丹？每年丹药司炼制的祛煞丹就那么些，落到咱们修缮司手上的就更少了，哪舍得让这小子吃了呀！神像修补匠还是要些修行根骨的，这年头这样的人难找了，修缮司的任务又是一年重过一年，少了的缺口也不知去哪里补齐。”

　　医师说：“那就是你的事了。”

　　所丞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明日抓紧让他修完那尊瞎眼喜神像，也好给翰林院交差，至于那沈默权当做废物利用了。”

　　紧接着，两人一起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传到门外沈默的耳中，就有些阴森骇人了。

　　所丞出门后，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到沈默迎了上来，连连作揖道：“求大人放我一日假，我去药房里购置一颗祛煞丹。”

　　所丞脸一冷，瞪大了眼睛，斥责道：“你以为祛煞丹是寻常药房就能买到的？凭你这些年攒下的那点银两，连药沫也别想舔上一口。况且，那尊瞎眼喜神像，可是状元郎点名要修的，你已耽误了两日，明天必须修好。”

　　瞅见沈默颤动的嘴角，生怕他还要继续纠缠不清，所丞急忙命令道：“现在已是三更天了，夜深了，还不快回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上工！”

　　所丞撂下这句话后，也不管他的反应，径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默看着所丞的背影，感受到五脏被焚烧的痛楚，喉咙不住痉挛起来。然而更可怕的不是身体上的损伤，而是精神上的折磨，他现在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不知如何回到房中，沈默躺在床上被煞气折磨，一夜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生活在和平年代，从来没有经历过危险的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他紧紧裹住被子，也无法消除从心中生出的寒意。

　　迷迷糊糊中，沈默听到了晨钟的清脆响声，条件反射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病躯来到大堂内。

　　点卯之后，所丞确定所有归他管理的修补匠到岗，便开始分配任务。果不其然，沈默被分到了那尊瞎眼喜神像，并且务必在酉时之前完成。

　　临走前，所丞还深深看了他一眼，威胁道：“今日未完成任务者，到时候别怪我动用刑罚！”

　　闻言，众人同时战栗了一下，不少人都尝过鞭子的厉害，被所丞一吓后，那种疼痛仿佛又浮现在身上。

　　为了防止修护过程中被打扰，每个修补匠都有独属的修缮室。不过这些房间非常狭窄，而且方方正正排列成一排，颇有点公司办公位的感觉。

　　进屋里，低矮的红漆供桌上，摆放着一尊彩瓷的喜神像，双目中空空如也，两颗眼珠从眼眶中掉了出来，正摆放在供桌左侧。

　　面前三根长香已经燃尽，只余下三根香头还留着炉中。

　　沈默复又点上三根，等到线香再次烧完后，他才开始动手修复喜神像。修缮司教授的技艺非常扎实，经过粘连、打磨、上釉之后，喜神像就恢复如初了，不凑近看根本无法发现曾经的损坏。

　　沈默长出一口气，终于完成了所丞下发的任务。大脑一放松下来，他又想起自己时日无多了，皱紧眉头思虑如何活下去才好。

　　忽然，面前的空间如水波般荡漾起来，能看到有万丈金光，从其中一点迸发出来。无尽的光芒中，浮现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天道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