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死

　　双子城——大草原上唯一的城寨都市。

　　干冷的风在傍晚开始清扫大地，一排排半人高的草墙随风而倒，像大浪一样铺展开去，止于城墙之下——只有她在风中一动不动，仿佛从未有风来过。高大陡峭的城郭围出两个大水桶，一条大江由北向南从她们之间穿过。若骑马漫步，每座半城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绕完一圈。

　　入夜了，牧民在营火旁谈论起远方的孤城。她刚好卡在宣邛两国分界线上：西半城归邛，东半城归宣。交通要冲，大江两岸的客栈里汇集着四方商贾，以及偷奸耍滑之辈、逍遥法外之徒。

　　草原上秋冬刮东北风，又干又冷，直吹的年轻人缩袖子，老年人哆嗦腿。西岸的客栈迎着风，没人愿意往那跑，老板们便只能开出低价，招待一些囊中羞涩的旅客。相比之下，东岸的客栈有城墙挡风，此时生意正是红火。这似乎成为了东半城较之西半城富庶的原因之一。

　　西岸，云归客栈的掌柜此时刚刚开始迎接今晚的客人，之后发生的事情将会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小客栈相当简陋。南北两面砖墙已经严重破损，随处可见的裂纹中塞满了黄泥。有的地方的石砖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夯实的土砖。唯一一面完整的墙是掌柜背靠的西墙——邛国人开店讲究靠山，就算三面墙全塌了，靠山的那面也得完好如新。草原上树木稀缺，整个屋子最贵的地方就是那架起屋顶的几根房梁。没有那么多钱去买瓦片，房梁上铺着的是厚厚一层干草。掌柜坐在台前，欣赏着自己看了半辈子的店。一旁不起眼的小二正在擦桌子，店虽破旧，桌子却收拾的很整洁。打满补丁的屋门被人推开了，迎面走进来今晚的第一位客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大风，把屋顶的干草吹开了一角，掌柜也冻得哆嗦了一下。

　　这第一位客人是个壮汉，厚厚的大衣包裹着宽大的躯体。肥大的袖子包裹着左臂，伸出一只义手。右边的袖子从中间撕开，露出一条碗口般粗壮的花臂。他只是缓缓走到柜台前，掌柜就得按捺住往后退一步的欲望。他把胳膊往台上一倚，那遒劲的躯体好像要把整张柜台压塌。

　　“来一斤烧酒”，大汉念叨着，把一枚10元铜币按在柜台上。

　　“来一斤烧酒——”掌柜往小二那边喊去，小二应了声“好嘞”，转身进了厨房。

　　“磊哥，您老可是稀客啊，河对面的温柔乡不去，咋来光顾我这穷地方？”掌柜打趣道，他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他凑到汉子耳边，轻声道：“难不成……那伙人又来了？”

　　此人常年走镖，身上有着不少银两，来这里只怕也是……

　　“别提了”，汉子恨恨地说，他骂了一句娘，把右手骨节捏的震天价响。

　　“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啦”，掌柜敲了敲汉子的胸口，陪笑道：“门口冷，磊哥往里坐！”

　　汉子摆了摆手，没好气的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不一会，小二就端酒上来，转身又跑进厨房。暖和的烧酒冒着热气，汉子忍不住呷了一口，这一会的功夫，小二又端上一盘油炸花生。在这苦寒之地，酒几乎是来者必点，喝酒时整点小菜是草原上人的传统。一勺油，一勺盐，一把花生，有了它们，即便是普通人家也能做出像样的下酒菜。这种小菜，双子城的每家客栈都会炒上一盘，作为赠品。如果食客想要酱牛肉这种高级货——多加10元铜币。汉子每一次只抓一颗花生，嚼了很久才去抓下一颗。酒更是喝的极慢，吃四五颗花生，抿一小口，照这个速度，一斤酒能给他喝上两个钟头。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也没那么烈了，正当掌柜准备出去看看天气时，第二位客人进来了。

　　不，还没进来。人还站在门口，好像不太容易进来的样子。

　　这第二位客人是个胖子。

　　掌柜从没见过胖成这样的人——过于肥胖的身体堵在门口，那比门还要宽的腰部仿佛在告诉他：眼前的人想正着身子进是完全进不来的。胖子不仅身体极宽，个字也很高，像肉墙一样横在门前，堵住了月光与风进来的路。胖子好不容易把身子侧过来，先把头伸进去，再把身子慢慢的挤进去。木头门框被他压着，深深地陷进肉里。他每动一下，掌柜都忍不住担心这宝贝木头会被他压断。

　　终于，胖子全身都挤进店内。

　　尽管有失礼数，但掌柜还是禁不住从上到下打量起眼前的庞然大物：巨大的狗皮毡帽覆盖着一整个脑袋，只露出狭小的五官。全身上下都被不知有多厚的棉袄包裹着，只有双手的皮肤暴露在外。胳膊足足有壮汉的腿那么粗，相比之下，手却十分细小，不比自己的手大，也并不肥。再往下看，胖子的两脚缩在高筒靴里，似乎腿脚不是十分方便，也许是承受了太多的重量。

　　“来两斤马奶酒，一大盘牛肉干”，胖子说着，往掌柜手里塞了两枚10元铜币，又塞了一枚5元铜币。他虽然体态臃肿，声音却很利索。

　　“这就准备！”小二伶俐地应了一声，又跑进了厨房。

　　胖子缓缓挪到壮汉对桌，慢吞吞坐定在长椅上。屁股沉下去的一刹那，只听吱呀呀一阵乱响，摇摇欲坠的长椅正扭动着快要散架的躯体求救，看得掌柜心惊胆战。这椅子若是塌了，今晚赚多少都不够赔的。

　　不一会，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就端上来了，小二又去端来一盘牛肉干。这下不仅掌柜，连对面的汉子都瞪大了双眼——想看看这胖子会展现出何等令人震惊的吃相。却见胖子喝了一大口酒，咬下半条肉干慢慢咀嚼，虽然豪迈，也不比寻常男人强过太多。胖子似乎是发觉到了两人的视线，瘦小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掌柜赶忙笑道：“若不是胜日帮的人来了，敝店哪有机会招待两位英雄好汉。”

　　胜日帮众专去东岸挑富人下手，每次他们一来，得到消息的富商要么先走为上，要么去住西岸。这一下东西颠倒，穷地方反而生意红火。伙食虽然差了点，奈何钱不能丢，小命更是要紧！

　　“胜日帮算什么东西”，汉子骂道：“要是敢来劫我的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磊哥是大英雄，您能看上的高手，这世间只怕不多”，掌柜满脸堆笑地应和着。

　　汉子正骂得畅快，“吱——”的一声，屋门突然没来由的开了。

　　“胜日帮众虽然不比以往，倒也不是吃干饭的……”门口幽幽的传来苍老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冷风的刺激，众人均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门开了一条缝，一支拐杖从缝里踏进店中，紧接着拐杖的是一条干瘦的腿。一步，两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驼子慢慢走近众人视野之内。

　　“哎呦，是贺老！”掌柜立马迎了上去：“您老也来了吗？”

　　“我只半年前来过一次，亏你还记得我……”老驼子慢悠悠地说着，颤巍巍地塞了一个5元铜币在掌柜手里：“来一碗清酒。”

　　“来一碗清酒——”掌柜朝厨房里喊道，小二立刻应了一声。

　　老驼子一步步走向桌子，每走一步，那握着拐杖的手都不住颤抖。他骨瘦如柴，简直不像是还活着，倒像是一颗已经死了很久的树，大风一吹就能把他折断一样。他好像是在直视前方，但从那空洞的眼神中，没人搞得清他到底想看向哪里。巨大的驼峰从他背上高高隆起，已经比他头还要高出一截，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颗歪脖儿松。老驼子终于坐到汉子邻桌。小二把温好的清酒端上来了，他颤巍巍地拿起小碗，轻轻抿了一口，又颤巍巍地把小碗放下。这一来一回，满满的清酒给他抖出来不少，洒出来的比喝进肚子里的还多。

　　“胜日帮纵横草原三十载，你以为靠的是什么”，老驼子接着先前的话说：“十堂长老，以一敌百，四殿天王，万人不败！两百帮众，各个都是有能之人。别说咱这些刀尖上行走的，就是宣王老爷来了，也管不了胜日帮的事。”

　　汉子摆了摆手，碎碎的说道：“我那天押一支镖，半路上被那帮畜生抢劫。我只看那群人张牙舞爪地向我冲来，不止谋财，还想杀人灭口。我怎能受这鸟气，正要出手——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小孩儿，拔刀乱砍一阵，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我看他们号称任侠，连个娃娃都敌不过，想必也没多少真本事！”

　　老驼子一听“娃娃”二字，脸上皱纹突然扭曲了一下，空洞的眼神也变得明亮了。

　　“喂，你说的娃娃，他手上是不是缠着绷带？”老驼子把身子突然凑近，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反把汉子吓了一跳。汉子沉思片刻，或许是在回忆那时的情状。

　　“呃……是了，倒确实是缠着绷带没错”，汉子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右臂道：“两只胳膊都有，白布绷带，整条小臂都被缠满了。”

　　“老夫见过一样的缠法”，老驼子顿了顿，指着一边的小二道：“那孩子长得跟这小二有些相像，只使刀，而且不止一把。”汉子大为惊讶，他印象中的那孩子竟然也是这般。还记得他左右腰间各别了一把刀，使起刀来风风火火，一刀还没砍到，另一刀早已跟来。

　　看到汉子点了点头，连掌柜也不禁“啊”了一声。果真是同一人吗？世间竟有如此巧法。

　　“老夫有幸被他搭救过一次”，老驼子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说道：“那天老夫也是在路边小面馆打尖。不知是不是兜里的银两给人看见了，过一会竟有六个帮众把老夫围成一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看他们绝非善类，正要掏钱，却看见那孩子闯进他们中间，不由分说，一脚就把一个帮众给踹到了墙上……”

　　“虽然莽撞了点，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好孩子”，汉子拍了拍手，示意老驼子继续往下说。于是他继续道：“他们就和那孩子厮杀在一块。那孩子开始只用一把刀，但越打越快，逐渐把第二把刀也给拔了出来。这两把刀一把快过一把，那孩子使得更是一刀快过一刀，渐渐的老夫已经看不清那身法。不多时，那六个帮众竟然抵挡不住。”老驼子说了几句便累了，又喝了一小口酒，接着道：“都说双拳难敌四手，那孩子却能以一敌六。他的武功路数是老夫所从未见过的，我想并非帮众无能，只因那孩子刀法精妙。”

　　“能以一敌六，必然有过人之处”，掌柜也应和着，但那汉子却不以为然。他大口喝了口酒，抢道：“我看非也，老头子你太高看他了。看不出武功路数，或许是本就乱打一气，没有路数！”

　　“也可能是集各种路数于一身，汇集百家之长哦。”

　　这句话既不是掌柜和小二说的，也不是老驼子和胖子说的，更不可能是汉子自相矛盾。清澈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回头。

　　不知何时，店中央已经站了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着黑布斗篷，戴着面纱，一袭青色连衣长裙刚好没过膝盖，双腿踏进长筒靴中，脚上穿着长袜。

　　“掌柜的，来一碗苏台茄”少女道，说着便拿出一枚5元铜币和两枚1元铜币递给掌柜。这“苏台茄”是草原土话，意思是奶茶。这是用碎砖茶加入水和牛奶煮成的饮品。与平原人的习惯不同，草原人不会往奶茶里加糖，却会加盐。糖作为一种奢侈品，在产糖的王都都能炒到三十多铜币一斤，绝非普通老百姓所能消费得起。相比之下，咸奶茶只需要一点点盐巴就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所以为草原人所青睐。少女轻轻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两边，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店中一角落座。众人均看得呆了，连小二都忘了上茶。

　　“喂，还愣着干嘛！”掌柜戳了戳小二，小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厨房，路上还绊了一跤。

　　“姑娘与那小伙子认识？”汉子奇道。对于四十岁的自己来说，十几岁的小伙子自然可以叫他“娃子”，但此时是与姑娘交谈，还是应该说的规矩一点。

　　“阿武少侠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熔各家刀法于一炉，小女子也深深为之倾倒呢。”少女笑道，说罢便向众人道了个万福。众人心想，这姑娘家的孤身一人，敢行走在盗匪横行的双子城郊，必然有所凭依。因此说话中自然带点礼数，不敢傲慢。

　　不一会，小二上茶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外加一小块奶酪放在盘中。点奶茶的人多半会要一点奶酪作为配菜，这一习惯逐渐被众客栈所接受，并在几百年间演变成约定俗成的赠品。少女品了一口奶茶，说：“胜日帮苦于阿武少侠的活跃，大江沿线的贸易也顺畅了许多呢。”

　　一直沉默着的胖子此时却闷哼了一声。胖子怒道：“什么阿武阿武的，就是有了他，胜日帮的人今晚才会过来搜人。什么少侠，依我看，那就是个灾星！”

　　“客官别生气”，掌柜只得在一旁赔笑。

　　“这个帮那个帮的，有本事就来取老子人头！”汉子把大手往桌上一拍，满桌的盘子都跟着一震。

　　“砰”的一声，店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谁的人头不想要了？”

　　店门前叉腰站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

　　狼皮大衣，斩马刀，络腮胡，一身的刀疤。这些特征的出现，意味着“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