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吹散几片枯黄败叶,老鸦在秃枝上停留低语。是潇潇的冬雨默默飘洒,打湿凄凉的日夜。我推开窗思索,这是第几个冬了?我不禁心神黯然,这是我不在故乡欣赏的第一个冬。当人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就会不自觉的忽略时间的推移和季节的循环往复,人们去无心的淡化时间流逝和四季的交界边缘,随之淡忘的还有许多镶嵌在特定季节里的记忆碎片。也许是一家人围着电热炉烤火的温馨,亦或是鞭炮脆耳,烟火绚烂。但是在我不断拼凑这些碎片的过程中,发现那个叫做“年”的欢乐缩影,可能会融化在故乡今年还未下的初冬之雪中。为了捍卫心中最后的纯白,赶在故乡下雪之前,我迫不及待的踏上了返乡的归程。
在大学求学之路的地理位置选择上,我决定远赴他乡。我的故乡在湖北的一个小县城,我依稀记得这个城里的冬天是会下雪的,雪下的不会很多,薄薄的一层,雪下的很悄然,从来都是一夜之间,当我清晨拉开窗帘的一刻,总会为银装素裹的天地惊叹。这种纯白不沉闷,它是会呼吸透气的。云雀在瓦顶跳出清脆的爪痕,并提前高唱属于春节前的赞歌。但是这里的“大人”告诉我,这个地方下雪是奢侈的,是意外的,也许我本不应该期盼雪的到来,庆幸的是它仿佛不会让我失望,所以当它每次如约而至时,我便不顾的投入它的怀抱。我想回乡,我想再看一样那让人魂牵梦萦又平平无奇的雪,我想听暖炉旁的麻将碰撞的声响,还有瓜子壳破裂断断续续的响亮,我还想和这些记忆中所谓的“大人”一起,就像以前一样。
我是坐着飞机回去的,下飞机后还要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上车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家乡的气温要比我读书的地方要低很多,冻得我直打颤。寒风捧起我的脸,由于它的逗弄,我的头发变得十分狂躁无比。我抬头,想用我的尖下巴戳穿流动的风屏,唯见凄凉的寒月旁边零碎的点缀着几颗繁星。司机帮我把行李拿上车,我和他聊了几句家常,便因舟车劳顿在车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里面先是起了一层雾,雾变成了淅沥的雨点,又变成白雪冻结了天地。橙红粉嫩的彩霞从云朵间倾泻而下,浇在了厚厚的雪上,像奶茶里面浓醇的奶盖。霞光闪烁,雪竟然燃烧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只剩脆烂的枝肆意插在焦黑的土地上。我猛然惊醒了,难道一切美好的期望都会化作泡沫的残影吗?孕育滋养你的土地也许会承载你的童年,那些美好回忆就让它飘起来,成为遥不可及的云彩,那些苦痛的阴影就让它烂在地里,永远发不出根芽。我还是希望那些罪恶的种子可以开出花,驱散心中郁结不散的阴霾。每一年积累下的痛苦,会在除夕之夜变成叫“年”的怪兽,它掠夺人们的心灵理智,妄图吞噬人世间的万千生灵。可是勇敢的人们会挂上一捆鞭炮,用凝聚的爱点燃脆弱与不甘,那鞭炮便迸发爆裂出洪亮的脆响,驱赶着人们臆想中疲惫幻化的恶兽。我看向窗外飞驰的车辆,车牌上的汉字和字母告诉我,他们也一定是返乡的人吧。高速路上错落的陋房早就融入了夜色,只有路灯照亮着栏边的树杆,一切都在飞驰着,奔跑着。
“你醒啦?小朋友,下高速就快到了,”司机用很土的方言和我说话,是那样的亲切。是啊,我已经记不清了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土这么土的家乡话了。
“嗯,路上太累了”。
“你们学校那边冷不冷啊?”
“没有这边冷”。
然后便不再说话。他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里面放着一首歌,是《暗香》。我听着入了神,仿佛也嗅到了那一丝暗香,无影无形。车窗起雾了,我用手指在窗上拨画着,听到那一句“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只觉得指尖冰凉。是“香”还是“乡”,是归途上的吟唱,还是引领浪子回航的灯塔,远方的灯火通明会有我的一盏吗?这里是冬乡,我是脱离花朵之乡的花瓣,唯有记忆里的暗香可以拼凑出心底的暗乡。飘飞如絮的我,在流离的风雨中遍体鳞伤,在世界的一角孤芳自赏。唯有回乡,才有沃土将我褪下的伤口厚葬,或许被雪掩埋。
这里真的下雪了,兴许是知道我回了,他来了,静悄悄的来。他挂在枝头,他铺满大地,他穿过城市的公路,却刷不白天空,填不满角落。他像一个老头,他的万缕白丝缠满天地的寂静。拨下一缕,我和他寒暄,抓起一把冰凉,向四处用力的抛,不知雪团散向何方。他又更老了,他头发更加稀少了,他的身躯也更加佝偻了,他的白发渐渐盖不住头皮的灰,今年他趁不了多久就要融化了。我看见屋檐滴水了,他的力量流逝的是如此之快;我看见泥泞和一坨白雪被脚印踩在一起,露出了他溃烂的皮肤。我不忍再看。
他走了,在那个静悄悄的晚上,他静悄悄的融化,没有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他让清晨的空气格外寒冷,却让我无比沉沦。
他走后的那个除夕,炮竹无精打采的唱着挽歌,短短续续,稀稀散散。“燃放一只鞭,拘留十五天”,童年的小卖部大多因为疫情关门倒闭,幸存者也因为禁鞭政策不再卖鞭炮。但是舅舅手段特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个大猛炮,分给我和其他的几个小辈一起玩。那个夜里,打火机的火光轻柔,我们看着它轻吻炮的引线,不久炮就脸红心跳,向夜空中发射浪漫的烟火,我们看着天空的绚烂入了迷,仿佛就要化作星河里万千萤火的一颗。可爱的弟弟高兴的跳了起来,抱着我的腿,说,好漂亮。那烟火,升天,绽放,下坠,点燃了孩子们的心,那会成为他们将来苦苦追寻却又无处可寻的乡愁,这种浪漫将会在他们的血液里永远流淌。
年夜饭上,“大人们”让我这个刚满18的“男人”干完杯里的所有的酒,父母要我敬在桌的长辈,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有点醉了,迷迷糊糊的我脑海中浮现昨夜除夕的烟火,又下雪了吗?我好暖和啊,不自觉的哼起了小调:“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