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微言：呐喊

　　光绪十二年，正月十五，虞安县一年一度的神游会开始了，人们戴着各式张牙舞爪的面具，舞着纸龙，从庙里抬出神像，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百姓们俯首帖耳的等在路两旁，等着众神经过，好沐浴神辉，以保今年平安健康，丰衣足食。

　　孩子们早已守在街边翘首以盼，因为神游会里的善财童子会不停的向路两旁抛洒百粮，里面除了五谷，还有许多花生和麻糖等零食，很多孩子一年只能在这天吃一次这些东西，于是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你争我抢。

　　为首的善财童子约莫八九岁，挽了两个发髻，脸上擦着两坨红彤彤的胭脂，身穿绣着财字的大红袄子，坐在滑竿上抓着吃食左抛右挥，扭来扭去，像极了古灵精怪的红孩儿，抬滑竿的大人们颤颤巍巍，不时嘱咐道：“玉皋少爷，慢点，别摔了！”

　　红孩儿充耳不闻，不知疲倦的向人群抛洒吃食，他并不像其他童子一样会偶尔塞点东西到嘴巴里解馋，因为这些吃食对他来说早就吃腻了，平日里摆在桌上生了霉都不会多看一眼，看到街上的孩子为之抢的头破血流，欲罢不能，他虽然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但却觉得有意思极了。

　　人群中几个穿着华贵的文生看到红孩儿后，瞬间识破了他的身份，原来是赵县令的爱子赵玉皋，顿时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赵县令虽然没来，但还是支持我们的，不然就不会让儿子来当善财童子了！

　　神游会到达城郊的教堂时，一大群人挡在路中央，神游会众几经交涉，人群仍然没有散去，不一会儿，在人群的簇拥下，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上前来，看到神游会众抬着的众多神龛，他顿时怒不可遏，认为这是对神的亵渎，是对教会的挑衅，随即一挥手，身后的教众纷纷涌上前，撕毁纸龙灯，将神龛打翻在地，东岳大帝，关圣帝君等众神纷纷跌落在地，碎成一滩烂泥。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善财童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赵玉皋首当其冲，在人群的推搡下，他很快从滑竿上跌落在地，许是惊吓过度，愣在地上竟忘记了哭，好在有人不顾自身安危，迅速将他搂在怀中保护起来，不然他肯定会被人乱脚踩死！

　　场面越来越乱，教会一方与神游会众互不相让，双方赤膊上阵都不觉解气，眼看要兵戎相见，县令终于带兵赶到，兵勇们朝天开枪，这才控制住了场面，拆开难解难分的双方。

　　事后，县令赵栋臣就此事进行调停，处理方法是双方伤者各自医治，教方作为过错方，要向神游会众赔付二百两纹银作为重建神龛的费用，往后的神游会也不得路过教堂，以免再次引发冲突。

　　这是赵栋臣几经斟酌才敲定的方案，本以为很公道，哪晓得结果一出，双方都不满意，一致认为赵栋臣在和稀泥，拉偏架，再次在县衙吵得不可开交。

　　传教士余西林气的浑身颤抖，一改往日客气，用蹩脚的汉话咆哮道：“明明是神游会的绅民主动挑起事端，抬着异神来教堂挑衅神的威严，居然还要我赔二百两来重建神龛，简直欺人太甚！赵先生，建议你好好想想怎么处理，不然我就上报主教，让我法兰西使馆照会你们的总理衙门，换人来处理此事，为我们主持公道！”

　　说完拂袖而去。

　　士绅一方也觉得不满意，虞安德高望重的老学究李万象痛心疾首的说道：“夫洋人之教，非先王之大道，乃夷狄之蛮风。我辈身居中国，熟读圣贤，何不匡扶正道，驱除乱我华夏之四夷邪？”

　　文生杨渊岳也附和道：“自教会入我虞安传教以来，就开始四处强行买卖土地房屋，用以蛊惑民众，而今虞安教会已有二十八间铺面，八百余亩田地，教民上千，已是我县一大顽疾，不仅如此，他们还借着治外法权干预诉讼，包庇教民，动摇我大清律例，我辈已经一退再退，极力忍让了！每次团练，那些自甘堕落的教民都抱团不参加，我等也是无可奈何，从前的神游会都是由与会百姓众筹的烧香钱举办，而今也是我等几人掏钱筹办，教会不仅阻挠，还打碎神像，打伤与会百姓，此次我等若是再退，往后如何在虞安立足？”

　　赵栋臣闻言，顿时感到无比头疼，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说：“你们就不要逼我了，我儿也在神游会上受伤了，你们以为我不想处置他们么？可如今连知府大人也不想管民教纠纷，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又能如何？诸君听我一句劝，此事就此罢了，我的已经尽力偏向你们了！”

　　“不能就此罢了，此次必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告诉他们虞安究竟是谁的地盘！”

　　“你们实在不听就罢了，但有些话我得提前告诉你们，此事若是上报到知府处理，恐怕会多生变数，最终结果可能不如现在！你们要认清形势，而今皇上虽然怕洋人，可并不怕尔等借团练之名组建的乌合之众！”赵栋臣苦口婆心的劝道。

　　“不管结果如何，我等总要搏一搏！告辞！”说着，杨渊岳几人随意拱了拱手，不欢而散。

　　赵栋臣赶紧回家看了看儿子，还好只是惊吓过度，没有受伤。

　　从个人情感上讲，赵栋臣肯定偏向于杨渊岳等士绅一方。

　　一方面是因为清廷为了避免地方势力做大，实行了地方官回避制度，地方官不得在原籍任职，而中国幅员辽阔，各地的民俗风情差异巨大，这就导致了许多异地任职的县令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一窍不通，甚至连方言都听不懂，为了施行政令，县令不得不借助当地士绅的力量沟通民众，治理地方，杨渊岳等人就是赵栋臣倚靠的士绅，平日里帮着赵栋臣做事，赵栋臣也会默许几人在虞安的一系列特权，诸如包揽词讼，兴办团练，迎神赛会等等，虽说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但也能算是朋友，比只会用不平等条约压人的余西林好几百倍了！

　　另一方面，赵栋臣跟杨渊岳等人一样，同为儒家弟子，自小便诵读孔孟之言，效仿圣贤之行，虽说做不到，但都打从心底尊奉儒家思想为正统，鸦片战争以后，洋人们凭借不平等条约带来的教义，以及与中国截然不同的文化，他们一开始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随着教会的发展，裹挟的底层民众越来越多，如果放任不管，不仅极有可能让中国不再是“天朝上国”，自己的地位也会被动摇，于是士人们开始自发的卫道反教，赵栋臣也不例外，只是碍于上层的态度，他不敢明着支持罢了，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儿子参加神游会，哪晓得杨渊岳等人居然不领情，真是气死人了！让你们去碰钉子吧！

　　三月初一，在余西林的督促下，上面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判定与会民众赔偿教会五十两纹银用以疗伤，以后的神游会也不得路过教堂，看到结果后，余西林还特意带着礼物去县衙送给赵栋臣，气的赵栋臣胡子都歪了，余西林前脚刚走，赵栋臣就气急败坏的把礼物摔到了地上。

　　当天下午，有人撰写了一封名为《虞安县团练公局告示》的檄文贴在虞安县衙门口，告示曰：告尔虞安绅粮，风闻教堂跋扈，伊已久踞尔邑，长年流毒尔邦。与其忍辱负重，不如思患以对。试问能驱与否，不若听我主张。现在调集团勇，不日提兵入疆。只将教匪殄灭，虞安毫发无伤。家家闭户自守，勿得按剑相当。倘如助暴为虐，玉石俱焚昆岗。念尔深困其扰，特此布告衷肠。”

　　落款留的是赵栋臣，赵栋臣在得知消息后怒不可遏，命人赶紧将其撕下，免得百姓受其鼓动，信以为真，可惜已经晚了！

　　傍晚，虞安除教产外的所有店铺和城郊的村庄都收到消息，说是明天各家准备棍棒一根进城打教，不去的是洋人的舅子。

　　第二天，果然响应者众多，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把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余西林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指挥教民堵门一边让人翻墙去通知赵栋臣派兵前来保护教堂，镇压暴民。

　　赵栋臣收到消息后，淡淡的点点头，又继续品茶，此时他心里解气极了，你余西林昨天不是很牛吗？怎么今天就找人来求我了？老子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磨磨你那嚣张的气焰！

　　待他品过茶后，带着人慢悠悠的往教堂赶去，然而一到现场他就傻眼了，好好的教堂已经被拆成了危房，还有不少百姓趁火打劫的把有用的物件搬回家，地上躺着几个死去的教民，还有几个受伤很重，奄奄一息，赵栋臣赶紧去一一查看，还好，余西林不在其中，可是他人呢？赵栋臣赶紧询问。

　　“两位教父都被他们用马拖着往河边去了！”

　　“两个？不是只有余西林一个吗？”

　　“戴维主教是特意来虞安慰问教民的！昨晚刚到！”

　　“糟了！”赵栋臣一拍大腿，带着人赶紧往河边跑去，可惜已经晚了，当他赶到现场时，余西林和戴维已经被愤怒的百姓乱石砸死了，赵栋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这下子弄巧成拙，说不定乌纱帽都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赵栋臣再也顾不得往日情面，将李万象和杨渊岳等几个士绅，以及向传教士扔石头的数十个凶手全部抓捕归案，等候审讯发落，一时间虞安牢房人满为患，百姓们怨声载道，有人暗地里开始组织更为浩大的反教运动，可惜官府早有预防，附近州县的清军纷纷向虞安靠拢，严阵以待。

　　此次事件死了两个传教士和若干教民，虞安教堂也几乎沦为废墟，已经可以算作是虞安这座小城有史以来发生的最大一件事了，产生的震荡直达天听，总理衙门和法国使馆就此事进行了漫长的谈判，法国公使和教会方面坚持认为知县赵栋臣是主谋，并有当地士绅从旁协助，同谋杀害教士。而清廷则认为赵栋臣最多不过是玩忽职守，弹压迟滞，法兰西人认定其是主谋根本就是罔顾事实，不过是为了择肥而噬，借题发挥。

　　最终，双方经过一年的谈判，清政府赔偿三万两白银用于重建教堂，赵栋臣玩忽职守，被革去职务，永不叙用，并赔偿两位死难教士的埋葬银五千两，李万象被革去功名，罚没家产，杨渊岳发配边疆充军，另有直接砸死教士之凶手数人，全部判处斩监候，从犯数十，各杖五十至一百，以儆效尤。

　　事毕后，赵栋臣只得收拾细碎的家当，携妻儿离开虞安，回乡解甲归田，另谋出路。

　　赵栋臣虽然是县令，但虞安地处偏远，地广人稀，素来贫穷，赔了五千两白银，再加上为此事进行的打点，让他多年积攒的财富瞬间缩水几成，而且他的仕途就此止步，往后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了，所以一路上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但年幼的赵玉皋就不一样了，他听说要回爹的老家，顿时高兴的不得了，他从小就在虞安长大，早就待腻了，做梦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所以坐上马车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路颠簸都不觉得累，除了睡觉，他坚持把头伸出窗外左看右瞧，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着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