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前的那晚,我做了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火红的女子握着一颗火红的石子,她站在崖边眺望,即使手心被烫焦,也仍未松手,一动不动。那时我还清醒,我知道这是梦,于是我选择了旁观,即使我瞥见有股极细极细的透明的线吊在她脖颈下面,即使我知道这样意味着死亡,即使我是见证者。”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心似乎出现一个大洞,我条件反射地摆手,迅速将那颗火红的石子扔向海面,我竟然变成了她!那颗不起眼的石子竟能掀起巨浪!”
“我听见,石子噗通一声落进海里,轻易掀起巨浪。我看见,海底的它震起层层砂砾,与一旁数不胜数的和它一样的普通石子被掩埋,千年之后不再有人记得他,或许它变成了水气,或许化作渣滓,亦或许海洋变成陆地,它被稚童捡走,百般爱护,却又被万恶的大人抛弃,总之是无从猜测,想到这儿,我的心里竟畅快了许多。”
“我扔掉那颗滚烫的石子,却又从手心处蹦出一颗,这颗更加滚烫,更加红艳,我不假思索地又丢掉了,结果手中还有。我怒了,有了扔,扔了有,有了再扔,扔了又有,循环往复,直到海水逐渐消失,石子填满了整片大海,我又往天上扔,于是天空也渐渐崩塌,海啸,台风,地震……各种灾害一齐迸发出来,看着这副场面的我竟产生了几分没来由的畅意。下一秒,身后传来带着哭音的笑声,他的泪水落在石子上,掀起巨大的雾气。我想转过身看看他是谁,却没想到面前的这张脸无比熟悉,他竟是……”
“竟是?”我被他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人是……”
可他却对我的问题很意外,“写什么?这不是小说的常用结尾?”
“什么?”
“用你们的话好像叫留白。你别这样看我,在那后我就醒了,我也不知道后面的事。”
“呃。”拳头硬了。
“好吧,如果你真要分析,嗯……站在社会与心理学的角度,可以是我。”
“太随便了吧,一开始不是两个人吗?”我哑口无言,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而这便是我和法正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怪老头做事利索,给一名又一名客人调好了酒。要是没客人,他就双手捧起酒杯,凝视它,沉醉在白葡萄酒的酒色酒香里。看够了,闻够了,他才敢把酒送入唇齿间,他用手指蘸取挂在杯壁上的酒滴,一滴一滴汇入汪流,绝容不得半点浪费。
“怎个不同法?”这怪老头只顾着饮酒,根本不回答我,不仅如此,一口酒水都没给我倒,我有些生气,哪有这么求人办事的,我也是数一数二的非著名作家呀,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不,我不能委屈自己。
“我曾发誓只写自己满意的故事,因为我相信故事是作者心上的一块肉,心好,作品才能好,如今我见你这人不行,作品料定也好不了,我走了。”
“谁说作品和人品有关了?谁说这是我要讲的故事了?”法正淡定地又给自己倒满酒,再一饮而尽,“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他似乎料定了我不会走,为什么?片刻后,我又回到吧台前的那一个位置,“先说好,要是我中途觉得不精彩,我可就直接走了。”
为别人记录记忆是我这位非著名作家的额外业务,此番是受朋友所托,看这怪老头的情况,应该是年纪大了,有些忘事,想让我帮他把仅存的记忆记下来。
法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给我,然后一饮而尽,同样地,没有半分醉样,“放心吧,我刚才随便编的梦你不都动心了?”
我有些羞愤和不耐烦,说话声不自觉大了起来,“别墨迹,赶紧的!”
他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店里还有客人呢。”这还是我走进这家酒吧后,他第一次正经瞅我,我也终于看见了他那漂亮的缙云瞳,暗含秋水,定有故事。
我没有揭穿那些客人的来历,只是催他赶紧讲述他的故事,“好了好了,快开始讲吧!”他见状也放下了喝酒的杯子,嘴里不满地吐槽:“这酒也不醉人啊,她,嘶…哦,谁骗我来着?哦,是不是你呀!”他手指着我。
“喂!”听见我的声音,他再度看向了我,眼神莫名犀利了不少,两枚缙云瞳倒映着我的模样以及我的腐臭味,“你可要好好听。”
我下意识地重重点头,心想,这故事必定是有趣极了。他呆呆地望向一侧,我便顺着他的目光,透过一旁的小窗望向远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说。
“什么?”我说。
“你看……”他吐出一朵云,云跑到窗外打起了雷,雷声既出,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慢慢地下起了雨,雨幕里逐渐有了清晰的画面。
…………
“我法正……”
“咳咳!”
“我法正在此宣判,你,肮脏龌龊的蟑螂,犯下了五行正义法中不可饶恕之欺国欺君罪,你,大逆不道,霍乱朝纲,你,败坏金王名声,侮辱……额,总之你不伦不类!孽障,你可知罪?”
“大人,臣妇知罪!”
“停停停!”法正顿感疲惫,忍不住叹气,“小豆子你再出来一下。”小豆子从罪犯身后走出来,方才便是他模仿罪犯说话。
小豆子是法正领养的儿子,今年6岁,矮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又黄又大又圆的脑袋。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活像一颗膨胀的黄豆在弹跳着前进。不一会儿,他就弹到了法正身前。
法正身高一米九三,浑身的肌肉,与小豆子形成鲜明对比。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小豆子还没到法正的腰。
法正和他说话还得蹲下,“小豆子呀,这句话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你不能认罪太快,你既要表现出对我的惶恐,对陛下的尊敬,还要有发自内心的悔过,懂了吗?”
小豆子天真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弄得法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算了,我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审判官这个位子是法正这些天四处奔波,苦苦求来的,他不允许自己的首场审判毫无特色。他侧过头瞥向一旁的监控,仔细观察场地,并在心里盘算着视频剪辑的事儿。
在如今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包括审判在内的所有工作都会被公开,成为一个又一个的“记录”。而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人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获得巨大的流量,有了流量就等同于拥有了财富,俗称“爆火”。
他法正一表人才,又逮住了这次机会,岂会无法“爆火”?
他先是跳上绣有金露花花纹的皮质沙发,当发现沙发有些退后时,急忙叫来小豆子撑住。跟小豆子再三确定后,他试着蹦几下,证明沙发的确很稳。然后他一只脚不动,另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办公桌上,可怜笔、纸和零食都散落一地。
他保持这种状态,微微皱起眉头,使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坚定又有神,但摇摇晃晃的双腿出卖了他。爆火爆火爆火!他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争取再贿赂下双腿。
终于站定了!法正急忙找回一些感觉,他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罪犯,大喊道:“喂!你个死刑犯赶紧竖起耳朵,聆听你自己滔天的罪恶吧。
“呃……咦?”小豆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沙发抵住,脸上已经浸满了细密的汗珠。他迫切希望法正能够赶快下来,却只听见一些闷响。
小豆子探出头来,发现法正好像在找些什么。奇怪?这种时候不是只要照着提前准备好的稿子念就行了吗?
“大人,您在找什么?”在工作期间,小豆子要管法正叫“大人”,这是两人之间的约定。
法正被小豆子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没想到正好把身后“奉公守法”四个大字挡个严实。
“不要多问。”法正咳嗽一声,又恢复了坚定又有神的目光。
于是,在罪犯那惊天动地的哈欠中,法正开始了他的审判。
“新纪2060年1月1日23时,我司依法对林某蓄意谋杀金露辰王殿下一案审讯查证。现在进行最后的认罪书宣读。”
“林夕,性别女,年龄58,元宇宙用户名为唐婉儿,自小父母双亡,二一四大案幸存者……”
“…………”
“经我司严格公正的审讯程序,现已确认嫌疑人林某对全部涉案罪行的承认属实。如果没问题的话请林某签署此处文件作为核实,然后我们将向法庭提交所有相关证据和证词。执行死刑的时间是明天早上九点。”
与刚刚上去不同,法正潇洒一跳,差点摔倒。他捡起地上的认罪书,命令小豆子将它送到林夕面前。
原来是认罪书掉了啊,小豆子心想。小豆子没说出嘴,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十分好面子。他接过那张纸,蹦蹦跳跳地请林夕签字。
“您好,请签字。”小豆子糯声糯气地说道。
小豆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疑惑,他犹豫片刻后再次说道:“您好,请签字。”
“您好,请……”小豆子还想说第三次,却被法正拦下来了。
“你先给她松绑啊,没看到她手帮着呢吗?”法正早已见怪不怪,他亲自把能力约束器给罪犯戴上,这样罪犯就没有任何威胁了。这时再按下“松绑”的按钮,就可以让无威胁的罪犯签字了。
林夕此前被两人的无聊操作给弄睡着了,这会儿刚刚睡醒,还不想搭理任何人,只想再睡个回笼觉。她擦掉眼角的泪,随便划几下便把认罪书交给法正。
法正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了。在把林夕重新束缚住后,法正急忙拎着小豆子离开,上监控室继续“爆火”大计。
“小豆子咱们要火啦、要火啦!”
法正给林夕留下了一个暗淡无光的“明月珰”,上面刻着“杜炜瀚”三个大字。她记得,这是她丈夫的遗物。林夕再也睡不着了,她半眯着眼睛,心想这是诱饵还是……
在此后特别漫长的时间、特别可怕的寂静中,那位叫作林夕的罪人念起了一首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法正听到了。他听见这唱诗声在613牢房里不断荡漾,显得格外怪异。它似能穿透人心,却始终穿不透那道厚重的牢门。
牢门外是一条宽阔的长廊,有整整六十扇肃穆的身影矗立在一边,唯有一缕橘红色的阳光陪伴着它们走向尽头。
在613牢房和夕阳之间的监控室里,那唱诗声轻轻呢喃,搅碎了阳光,落得满屋斑驳。有几道身影还被扯得细细的,长长的,这其中便有法正。
法正在述职完毕后要来了监控备份,这是他“爆火”的关键。自此之后,他就听令守在监控室门外。他早让小豆子回家等他了,这里不适合小孩子长待。这扇门隔绝了一切声音,也隔绝了所有美好,门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就在夕阳染红层云之际,天空飘落几片雪花,一道声音也意外闯入这里。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信号不良的缘故,偶尔还会有类似于老式收音机滋滋啦啦的声音出现,这无疑使这条长廊徒增一份恐怖。
“第二十万四千九百六十次———第十三——时空测试———真诚地希——回答问———谢——配合——滋滋——”(“———”代表着“滋滋”的声音)
此时长廊只有法正一人,他没有觉得恐怖,相反,这反倒让他感到刺激和兴奋,因为他还从未见过鬼呢。法正竖起耳朵仔细听,前些句话没有听清,不过最后一句话听清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本想作答,可一阵清风拂过,黄昏之际,梦与现实逐渐重合。他看见长廊外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若隐若现的轮廓在夕阳下分外妖娆。她的回答来自于婆娑的树影,显得尤为低沉,轻易就被黑夜压了下来,只飘进了法正的耳朵里。
“夕阳西下,梦生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