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那阵哀怨的古筝声是在坍塌的长城前,那时他正在晚照下巡营归来,一群战栗的乌鸦从他头顶飞过。
武器连同着书籍被火苗吞噬,热浪翻动着竹简,所有的一切都在烈焰的吞噬下,烧焦变形。
那片焦黑犹如秦王朝横扫六合一般,势不可挡,就像是一条黑龙,在挥舞,在猖狂。
火焰总是让人血脉膨胀,扶苏的双手仿佛技术精湛的漆匠,一卷卷书籍就像是饲养恶魔的养料,烈焰与火舌织就,只需一点点火种,就能让历史的碎片炭屑在空中四散飞腾。
腰间带着那块象征他身份的玉玦,映满跃动的橘红色眼睛关注着焚烧的书籍。
蹿起的火龙映红了半个夜空,草灰在满是红光的火焰中融化飞散,随着青烟一同飘向远方。
文以儒犯法,侠以武犯禁。烧掉他们的经书和典籍,收缴游侠的功法和武器。车同轨,书同文,帝国只需要一种声音……
扶苏咧嘴一笑,露出一个炽烈的笑容,那是每一位燧火吏脸上常见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咸阳以后,又会是那个身穿华装,温润如玉的长公子。随后,他就会协助父王,处理朝政。
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受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
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取下身上玉佩香囊,腰间宝剑;又把铠甲衣袖褪去。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又如往常一般,换上一件干净整洁的衣服。
扶苏走出司燿,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另一处黑暗。
他的行程没有人知道,就这样悄无声息,缓缓前进。
在午夜寂静的空气中,他在黑暗中转了个弯。
他放慢了脚步,不知从何刮来的一阵风,又像是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
最近的几个晚上,披星戴月的他在巡营的路上,每次走到这处城墙时,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在那里停留。
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消失在斑驳的月光下。
人类总是充满好奇的,扶苏深知那一点。
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清香,也许是此地不同他处异乎寻常的温度。这是任何一位达到通幽境的武者都能感知到的细微。
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完之后,都只能看到行人留下的路和月光留下的痕;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某种低语声。
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未行走,仿佛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往前滑行。
她微低着头,光着脚丫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我裹紧衣服,借着月光再次打量。
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着一抹渴望了解一切,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
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
就像是初生的婴儿一般懵懂,却没有一丝害怕降世的神情。
墨绿交错的衣裙在风中呢喃,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扶苏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窸窸窣窣地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是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扶苏。
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扶苏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坏事,不知所措的孩子。
扶苏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在夜晚尾随一位女子,可不是一位君子的作风。
他着迷地看着她冠冕上佩戴的火龙和凤凰形状的圆盘,如玉雕琢的脖颈之间,盘绕着一条通体墨绿的蛇,吐着杏子。
“火雨玛瑙,”他说,“你是来自百越之地。”
“那你是……”她从他的玉玦上抬起眼睛“扮成燧火吏的长公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说道。
“是吗?是特有的火系道源?”他笑着说,“这枚奇特的火种,永远无法在黑夜安静入睡,深夜总能被渴醒。”
“是的,睡不着。”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扶苏觉得她好像在用神识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洞悉他,了解他的一切。
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难不成就已经步入物我关照的逍遥境?
“火种,”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太久了,“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沸腾滚动的热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荷华”
“荷华。我叫扶苏。一起走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路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果子和树莓的香气;他出门时正值盛夏,他四处环顾了一周,觉得极不可能,因为此时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他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
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17岁了,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她说,你就就回答说17岁,因为人类都喜欢这个年纪。我每晚都会出来散步,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我会整晚不睡,一直走,然后静待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扶苏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你的身份。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扶苏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个身穿制服的燧火吏,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金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
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
不是太阳那样炽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扶苏极力地想要用语言来描绘。
是火种?是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就像是他识海墟鼎中的火种。
八岁那年,他的父亲,嬴政亲手为他找到最后一枚适合他的火种,火种在墟鼎之中沸腾,在短短一个时辰时间,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火种的微光让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它们;而他们父子俩,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宿命不要来得太快……
荷华说:“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燧火吏已经多久了?”
“从加冠起,就开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是不被允许的!”
“噢。”
“那是帝国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们烧过儒家的四书五经,也烧过道家的老庄之学,墨家阴阳家等等,只要是威胁到帝国的统治,全部都要烧掉,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前,燧人氏造出火种,是为了驱赶妖邪。三皇设立火正,司烜和司燿都是用来防火灭火的,是真的吗?”
“不是,世界上是没有妖邪的,各地都有中央派遣的金刚境的武官,凡火是不会有什么威胁的。”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蛮荒充满妖邪,就连有巢氏修建的房子都会突然起火,每个部落都需火正看管火种。”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扶苏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扶苏停住脚步。“你很古怪,”
眼睛看着她着:“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自己一身燧火吏的制服。
“有,”她轻声说,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飞在云端的鸿雁?”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在想,那些鸿雁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仔细观看一切。在他们的世界里,除了天敌和同类之外,没有任何区别。草和花是一样的颜色,天空和大地是一样的广袤。”
“你想的太多了,”扶苏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去勾栏瓦肆听曲,也很少去参加佳节庙会。我住在巫山深处,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事情。你知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吗?”
“我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纺织娘是如何鸣叫。”
扶苏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月亮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说道一半,扶苏哽咽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以至于他面对这种荒唐的问题时,也显得极不自信。
在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静静走着,扶苏则在急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什么事?”扶苏很少看见房里亮了那么多盏灯。
“哦,没什么,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坐在一起探讨《诗》《书》。这种情况就跟成为叛贼一样,只是更少见了些。我的叔叔被抓去充了劳役。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曾经是儒家弟子。噢,他现在已经被砌在了墙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扶苏不知如何回答。
抬眼间,她已经走了,消失在月光里,大门轻轻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