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轩同学想要去海边捡贝壳

　　雨轩同学想要去海边捡贝壳。她买了一张船票在第三周去厦门海。搭乘海船的时候广播里在介绍厦门海的地质和那里特有的贝壳类型。雨轩同学此行最想捡到的是一种摸起来像兔耳朵的贝壳，长橄榄球的形状上面有血管一样的纹理，大部分是向日葵的黄色，极少有黑色。她希望能捡到两块黑色的，一块留给自己收藏，一块送给盲人利邱。

　　根据指示下船后，雨轩同学穿着新买的白色海行靴小心踏在海面上。清脆的海面在她的脚步下发出沙沙声响。最常见的螺形贝壳躺在几个矮矮的海角上，有孩子冲过去捡起一颗螺形贝壳就亲吻，大多螺形贝壳会溢出土耳其蓝的光线，少数是绿色的。雨轩同学已经有许多能溢出绿色光线的贝壳了。她背着大号旅行包在海面上慢慢走，留意遇到比较高的海角要小心它们松动，融化的墨沾到海行靴不仅洗不干净，还会散发像腐烂漆器般的难闻气味。厦门海的地质特点是以流纹岩为主要基石，每个奇数周这些流纹岩都会进入潮汐时刻，流动的红黄彩就像在回顾它们的前生。这些红黄彩从雨轩同学的脚下穿过，她的海行靴有传感功能，海流的温热清晰印在她的脚板，她的脸忽然红了，第三周的红黄彩还很年轻，它们有充足的精力爱人。这是雨轩同学第一次来厦门海，她相信这一定会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旅程。

　　整个第三周雨轩同学都享受在红黄彩的热爱里，它们指引她留意新长出来的海角，那些小海角里会包裹各种各样的长贝壳，其中就有她要找的那一种。她找到了十一块黄色的和一块黑色的。她决定那唯一一块黑色的自己留着，因为利邱也不是那么喜欢贝壳。这样想着，她把贝壳放进旅行包。那只旅行包已经装了九百多块贝壳，还能再装九千多块。她把纽扣按上，坐上返程的船。航行时间是一个时长一周的梦。

　　接下来是第四周。

　　这是雨轩同学进入高中第二个学年的第二个学期。她的书包常常丢在教室里不带回去，大部分高中生也都是这样的。这个学期她开始走读。住在沿海城市的夏天总是很容易被海风熏黑，上晨会前大家总是一起匆忙涂防晒，被催了无数次才下楼，晨会结束后总是被训话到下课铃响了又上课铃响。老师训话的时候她常常想睡觉，海风吹的时候她想起中午在小区里能闻到的油烟味。她开始想今天食堂吃什么，想了几秒就不想了，她只是想时间快进到中午去食堂。其实食堂没什么好吃的，如果只是饿了她抽屉里有零食可以吃，但都太腻了。像湿气下黏糊的文科生课本里黏糊的荧光笔划出的黏糊文字，黏在大脑里等考试的时候再复制黏贴上答题卡。只要习惯了腻味也是可咀嚼的，习惯了腻烦也是光泽油亮的。

　　偶数周的生活基本只会在梦里度过，船上的重力能保证乘客不会在偶数周醒来，但不在船上时，偶尔有人在偶数周醒来。因为奇数周和偶数周的时间流速不同，只有在梦中偶数周才赶得上奇数周的速度。在偶数周醒来的人会永远留在偶数周，他们都会留有关于奇数周的记忆，但常常会在偶数周的生活里慢慢遗忘，记忆会欺骗自己把现实当成梦境。理论上醒在偶数周的人是永远都无法回到奇数周的。但在偶数周的规则里，重力越大的地方时间流速越快。有人说如果能在地心上做一个梦，醒来时就能回到奇数周了。没有人真的知道这个方法究竟是否可行，正常醒在奇数周的人大都不了解也不关心偶数周的规则。偶数周的一切都只是梦，冗长无趣的梦，没有什么人会刻意去记录。

　　但是雨轩同学知道那是真的，在地心上做一个梦就真的能从偶数周回到奇数周，因为盲人利邱就是那样从偶数周回来的。他做好了全部防护，唯独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被偶数周的地心刺瞎了眼睛。他告诉雨轩同学，偶数周的地心和奇数周的地心是不一样的，这里的地心冰冷又黑暗，但偶数周的地心是鲜艳的，滚烫的。

　　“有多烫？比三角贝还烫吗？”

　　雨轩同学每次采三角贝的时候都不敢轻易亲吻它们，它们太热了，握在手里就能让掌心发红。雨轩同学总是担心自己亲吻的温度不够会让三角贝们失望。

　　“比三角贝还烫几百倍。”

　　雨轩同学的脸红了：“噢，它一定有许多爱要给你。”

　　利邱笑了，他点头说也许是那样的。他笑的时候仿佛在偷看她的眼睛，雨轩同学这么想。

　　第五周他们一起去点花灯。他们带了许多有温度的小东西，其中就有三角贝。雨轩同学把三角贝举过头顶，等云慢慢飘过来，开一朵花小心吃掉那颗三角贝，花瓣滴下来的口水掉在雨轩同学肩膀上，她差点叫出声又闭嘴憋回去，蹙着表情看利邱。他微微笑着等头顶的花把他手里的萤火虫吃掉，安静听着花瓣进食的声音。雨轩同学常常在想利邱在偶数周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她每次醒来都几乎忘干净了偶数周里有什么。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利邱的沉默是在偶数周历经磨难的成果，并且她非常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

　　等花把他们手里的小东西吃完缩回云里，他们就伸出一根食指，云朵会在他们的指甲上留下不同颜色不同温度的光。利邱即使看不到，也知道云朵在他的指甲上留下了蓝色的光，因为那是温度最高的颜色。他的整个食指都热起来。他低头亲吻了自己的指尖，微微笑抬头说谢谢你，我也好爱你。

　　按奇数周的算法，一年有九个周。自从雨轩同学在这年的第一周在图书交易所遇到了利邱，雨轩同学从他那里买了一本贝壳图鉴，就开始和利邱成为好朋友。五个奇数周里已经有三个她都和他在一起。利邱说那本贝壳图鉴他还没有怎么看，他已经看不到了，如果方便的话雨轩同学可以给他形容不同的贝壳是什么样子吗？螺形贝壳和螺纹贝壳的差别是什么？有角的贝壳都摸起来热热的吗？长贝壳为什么总是比较软？雨轩同学一个一个问题回答。他时不时点头微笑，雨轩同学看见他笑就问怎么了吗？没什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愿意做我的眼睛。雨轩同学很容易害羞，他一说谢谢她就低头。不用谢，这都是我愿意做的。能帮上你真是太好了。

　　第八周。

　　离高考还有五十三天。雨轩同学每天都熬夜到凌晨两点多，有时候三点多，早上准时在六点半起床。她讨厌背那些粘腻的文字，喜欢地理和数学。这些都已经不用再背了，她喜欢不需要背诵的东西，因为她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好。为了背下来那些东西，她要无时无刻手里都拿着几张纸，去食堂吃饭也拿着那几张纸。她觉得自己生命的厚度就是她读过的纸张堆叠起来的厚度，铺开来就是她奔跑的土壤。为什么文字的质量有那么大，像地心引力一样拉拽羽毛球的飞行轨迹。拽下来掉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

　　高考结束的假期，雨轩同学终于可以放松。她决定去南极旅游，去看极光。她的脚步踏上乌斯怀亚，走上沿经德雷克海峡的甲板，用相机裁下了无数张她目光里的冰天雪地。画面里有无限洁白和不惧严寒的生灵。相机连拍的定格里每一秒的时间被裁开再粘连。极地的寒冷把一切流淌都冰冻了，只剩下太阳风在远离重力捕捉的高空寂寞汹涌。

　　雨轩同学醒来得比平时要晚。她醒来的时候利邱正坐在边上，看着她醒来他就露出微笑，他说这一周不是要去地心吗？我们快出发吧。雨轩同学愣了几秒，点头站起来，拿起身边的旅行包背在身上。他们钻进太原海最深的海沟，从那里进入软流层。太原海的质地是软软的，不像厦门海那样生脆。那里的海角都爱弯腰，常常看见人就低下头来。进入软流层，温度开始骤降，他们打开潜水服上的发热功能，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暖流，蔓延到每个指尖。上地幔里闪烁跳跃的鱼连起不同星座的形状。雨轩同学看见一些像云一样漂浮的岛屿，她想把手伸过头顶和它们打招呼，但没有一座岛屿向她游过来。她问利邱为什么岛屿们这么冷漠。利邱告诉她，地幔的生命是看不见的。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寒冷的软流层之下，所有敏感都能够致命。因为这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爱的存在。

　　地核的空气密度很高。进入地核后，人的行动速度会变得非常缓慢。高密度的空气挤压着人身上每一处。大大小小的氧气团在空气中浮动，即使它们的速度很慢，被氧气团撞上也不是一般痛的。雨轩同学步履蹒跚地前行着，她很不适应这样慢的行走。她想开口说话，但她的声音也被挤压了：

　　“我...到...吗？”

　　利邱知道她问的是“我们快到了吗？”，露出一个微笑。雨轩同学知道那是肯定的意思。他们继续缓慢走着，视野越来越黑。地核里只有很少的猫生活在这里，它们的眼睛是唯一发光的东西。那些眼睛比雨轩同学见过的所有宝石还要美丽。她猜想猫的眼睛一定很坚硬，不坚硬的眼睛一定会在地核的气压下变得平薄柔和，但它们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饱满。她想起那些眼睛是看不见的就觉得好伤心，忽然自己的眼睛就变得酸涩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其实也很坚硬。那是一双没有流过泪的眼睛。

　　走完外核的时候，他们全身上下只剩心口还是温热的。他们的腿淌过外核下层的空气走上岸，内核就那样沉默地躺在真空里陷下去。那就是地心。他们花了近整整一周的时间只为见上一面的东西。

　　“它是什么样子？”利邱问雨轩同学。

　　“...刺...无数看起来尖锐的刺。就像书上说的一样......”

　　“冰冷又黑暗？”

　　雨轩同学的眼睛又酸涩起来。她看向利邱，希望他能说些柔和的话让自己往好处想，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她做的那样。但这次利邱没说话。他把手伸向她，从她的后面扶着她的头，向她转过身靠近：

　　“不要哭。”

　　一瞬间，雨轩同学的心口变得好热。她容易被对爱的感知触发的毛细血管再次在她脸上活跃起来。她好像想到了很多话想说，但张口又不知道说哪一句才好。涨红了脸挤出一句潮泞的“谢谢”。她的头被扶在利邱的心口，她不知道她听见的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他们站了好长时间，直到她忽然听不见心跳声了。她察觉到异样，准备抬头看利邱的时候，利邱开口说话了：

　　“谢谢你愿意做我的眼睛。”

　　利邱倒在地上了。雨轩同学被他一起环在怀里倒了下去。有那么一秒钟，她能感觉到来自那颗冰冷又黑暗的地心传出了极热的光线，她全身都体会到被爱席卷的澎湃。但紧接着就什么也没有了。她的一切都融化了。只剩下那双坚硬的眼睛躺在利邱的心口，沉默注视着他几乎永久的微笑表情。

　　一周之后，利邱醒过来。他双手捧起她的眼睛把脸埋进掌心。他抬起头，看见了地心的样子，就像书上说的一样冰冷又黑暗。那双眼睛再次酸涩起来。他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爱的踪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地核里的一切是那样冷漠得让人绝望。世界消散了。他慌乱地向空中伸手捕捉却什么也没碰到。他又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于是世界再次还原。

　　从此世上又少了一双坚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