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突

　　六月份的这个星期天对刣州而言与一年中其他季节的星期天没什么两样，依旧是这座全年气候宜人的滨海城市例行的保养时段。工作日里司空见惯的喧嚣、拥堵忽然间绝迹，各行各业奋斗了一周的人们绝大多数奔向十几公里外的泗圩，徜徉金色海岸的温婉阳光、沐浴宝石山麓的负氧离子……静下心来后，大家会修复数日前几乎泯没的记忆细胞，这座传说中的宜居城市果然不负饱经过度渲染的盛名。

　　今天的洪府国际酒店固执捍卫着这个新晋中心城市的荣耀光环，方圆一公里内的主要街路两侧悬挂着无数标有酒店LOGO的旗帜以及并列着印有“14thINSS”字样的三角旗。

　　八点钟刚过，街道远方传来警车开道的低沉声响，一列车队驶向彩旗飘飘的酒店前庭广场。

　　两辆警用摩托分开人群后，黑色奥迪徐徐停在酒店大堂正门口，迎宾员快步上前拉开后车门。还没等车里面的嘉宾出场，各路记者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其团团围住。

　　“请问洛博士，您将发布的成果是不是可以颠覆人类对维度的认知？”

　　一个身材消瘦的女记者顾不上眼镜的歪斜，勉强从人缝隙下方挤进半开的车门，迫不及待发问。

　　“洛先森，可不可以对媒体透露一点论文的纲要让我们发个号外消息啦……”矮个子的广东口音只闻其声，还有人头上面拼命前倾的话筒。“唉，你们怎么连起码的尊重都……”

　　广东口音没等说完便被后续的声浪盖过。

　　“请问洛导……”

　　“洛研究员……”

　　“洛……”

　　现场简直乱成一锅粥，突然车子副驾驶门被生硬推开半幅，一个矫健的身影瞬间横在记者群和后车门间。

　　“大家不要急，一切都要等到会后的新闻发布专题，届时，洛老师会一一解答大家提出的专业问题，请大家理解。”

　　青年女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前排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记者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地散开退后，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身手不凡的女子。她上身虽然穿着女士正装，还打着蝴蝶结，但下身的裤子却是贴身的弹力绒，尽管有些不搭，却自然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线。猝不及防的记者们忘记了演练许久的采访话题，纷纷将注意力集中在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上。

　　“这……是谁啊？”

　　众人的窃窃私语意思倒是惊人雷同。

　　“感谢大家的配合，我是洛天博老师的助理，我叫张黎。”

　　张黎终于可以将车门完全打开，让车内的洛天博出来。

　　“本次会议开幕前，洛老师不能透露任何研究项目相关的内容，请大家理解，有什么会议程序方面的问题大家稍后可以向我咨询。谢谢，谢谢……”

　　张黎不由分说引导紧跟后面的洛天博踏进酒店大堂。记者们准备继续尾随一身深灰正装但步履略显凌乱的洛天博背影，被迎宾员及几名保安强硬制止，直到确认参会贵宾的安全后才放任大家跟进酒店大堂。

　　金碧辉煌的国际会议大厅座无虚席，讲台正中悬挂着《第十四届国际神经生理科学项目研讨会》的巨大中英文横幅。

　　九时整，随着轻快的民族音乐响起，主持人用中英两种语言宣布会议开幕。首先是本次会议执行主席致辞，这位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波兰女学者英语发音低沉浑厚，带着浓重的斯拉夫语腔调，但丝毫不影响在座的各国学者理解。作为行业顶流的科学家，执行主席深知宝贵的时间应该留给发表学术成果的关键人物。所以，她的开场白仅仅持续了五分钟便话锋一转，盛情邀请研讨会的第一位主讲人。

　　来自中国的洛天博研究员，在众望所归的掌声中信步走到前台。和很多人的预设大相径庭，洛天博没有传统教授那种刻板的形象。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如果不是那身笔挺的西装，很难将他和国家重要的科研项目联系到一起，不熟悉的人宁愿把他看作是政府官员或者某跨国企业的高管。

　　浑厚的播音腔美式英语传来，洛天博的项目主题是：《神经树突芯片研究进展综述》会场突然间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鼻息声。数百名中外专家学者、媒体记者们纷纷将视线投向大屏幕正在播放的视频。

　　3D画面显示着生物体神经分布的超清网状结构，蓝色画面逐渐放大，神经组织的细微结构愈发清晰，焦点在标有大椎穴的位置处停顿，红色标注的特殊突起像一个巨大的异形生物，缓慢地挥舞数十条长短不一的触手。人形超微智能仪器适时展开其隐藏在内部的发射器，正四面体形状的子弹散发着金属火彩旋转着嵌入众多触手的怀抱，着陆处的神经元细胞突起部分在缓冲后的撞击下凹变形体，对四面体进行合围，继而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有颜色发生着梯度变化。随即，全身神经系统网络在几秒钟的连锁反应后脱去先期静谧的蓝色，成为通体发出红色光芒的烈焰。

　　会场迸发出不约而同的赞叹声。与画面变幻同步的是洛天博不断深入浅出的英文阐述。

　　“大椎穴是生物体最重要的穴位之一，位于第7颈椎棘突下凹陷中，有腰背筋膜，棘上韧带及棘间韧带。有第1肋间后动、静脉背侧支棘突间静脉丛，布有第8颈神经后支。树突芯片嵌入大椎穴后，瞬间实现人工程序和生物体神经系统的对接，我们称这一过程为拉手，取代之前大脑对生物体的控制，生物体转由程序指挥。换而言之，树突芯片以及设定的人工程序将成为被植入体大脑新的控制源，直到设定程序设定的结束时间节点。”

　　洛天博说完最后这段话将视线重新转向大屏幕，此时背景已经切换成回英文的主讲人简介：

　　“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洛天博，教授，博士生导师”

　　洛天博凝视着大屏幕，心情难以平复，许久才动情按下遥控按钮，同时转过身躯，朝台下的众多专家学者深深鞠躬致谢。经久不息的掌声后，洛天博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渗些许细腻的汗珠，在灯光照耀下彰显面色的红润。洛天博松了松领带，缓口气。

　　“目前，我们团队可以公开的项目成果是：哺乳动物成功完成导盲犬培训实验。”

　　带着许多疑问的专家学者本以为洛天博的综述会草草结束，没想到他还准备公布更多细节，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媒体区域也纷纷亮起镁光灯配合着整体气氛。大屏幕切换为导盲犬训练以及最后帮助盲人料理生活的视频剪辑。

　　“传统经验，训练一只成熟商业导盲犬的平均周期保守估计是三年，费用大概是5万美金。而根据我们目前的实验水平，断乳后的幼犬到商业用途成犬的时间仅仅需要～一周。”

　　洛天博的上述演讲突然被台下热烈的讨论声打断，他略微停顿片刻，喝了一口水，等大家重新恢复了渴望的态势后才侧脸看向大屏幕继续。

　　“对！而全部的费用吗，如果忽略芯片本身，和家养宠物没什么不同。”

　　专家学者们的情绪终于失控，台下的议论声音完全盖过了洛天博讲话的音量。洛天博这次选择了主动干预，他重重清理一下高度紧张的声带，自信地将屏幕切回到开始的论文标题状态。

　　“众所周知，正常人能够感知的世界可以概况为三维体系。”洛天博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将悬念设置充分，“有人会提出，我忽略了时间。时间已经被证明不是维度。到目前为止，人类不具备任何可行方法阻止或者操纵时间，比如回到过去或者穿越到未来等等。所以，越来越多的正统科学界已经达成共识，时间仅仅是个矢量，一旦确定原点，再无回头。树突芯片的诞生，彻底颠覆了一切。我们的世界从此拥有了大于三维的多维。这个所谓的多维世界区别于传统的梦，它类似一张无形的维度网，充斥在已知的三维宇宙内外。树突芯片的可控性确定了人类今后可以达成任何想象得到目的，当然包括传统理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大屏幕随着洛天博刚刚的讲解内容不断变换着动画演示。

　　“比如学习过程，今后人们可以利用睡眠时间完成耗费时间和精力的复杂学习活动。还有许多重复性工作，比如大量脑力劳动可以利用睡眠时间进行。无人愿意进行的体力以及高风险行业，则可以通过设定程序轻易进行。在生活方面，衣食住行都将无缝嵌入虚拟化世界，人类之前的各种欲望不复存在。你拥有的和不曾拥有的将无任何区别！”

　　听众们还在云里雾里中遨游无法出来的时刻，洛天博的演说戛然而止，屏幕上只剩下一个花体的“Thanks”随着轻音乐飞舞着散去。

　　“感谢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的领导、同事，感谢我的团队成员，感谢我的家人，也感谢那些默默为这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研究做出贡献的各界朋友，谢谢你们！现在回答大家提问。”

　　会场挥动几十只焦急的手臂，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缓缓起身用汉语发问，这应该是业界私下讨论后的共同话题。

　　“请问洛教授，目前树突芯片的动物实验规模进展到何种程度？是否考虑或者已经在进行人体方面的实验？谢谢！”

　　洛天博在老学者坐下后没有回避地做了一个典型的思考动作，目光盯到台下的某个位置后才同样用汉语娓娓道来。

　　“本次研讨会汇报的成果仅仅是动物单向、单体、单任务实验，未来肯定会尝试多向、多体、多任务等集成模式探索，事实上我们正在进行这方面可行性论证。至于人体实验，我不太方便正面回答，因为这里涉及很多伦理、道德以及社会层面因素。总而言之，任何科技成果，最终目标肯定要服务于人类！谢谢。请下一位提问。”

　　一个金发碧眼美女利用自己身高臂长的优势直接从老学者手中抢过来话筒，这应该算是这次会议的第一次意外，一时间台下的焦点均集中在这个英语发音比较机械的美女身上。

　　“洛先生，这项研究的成果在科学界十分震撼，但是负面因素在论文中没有任何提及，请问，你们团队有无这方面的考虑？谢谢！”

　　台下的众人听到这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后纷纷用言语或者目光指责恶意提问扰乱秩序的金发美女。一个老年外国学者噌地站起来，横眉立目奔着美女过来，好在被身边人阻止。

　　金发美女不以为然，对会场的嘈杂选择无视，微笑着注视着讲台上几次欲言又止的洛天博。

　　洛天博讲双手摊开轻轻下压数次后，会场终于重新安静下来，对于这个超纲的提问似乎胸有成竹。

　　“当然了，正如你们西方的那句著名的谚语：硬币都具有两个面。凡事都有其两面性，有些问题摆在了明面；可有些东西就要运用哲学和逻辑学证明。树突芯片同样会面临严酷的负面因素。比如，人性变化。随着大量行业的消失，人类可能变得无所事事，无欲无求；还有生态进化，哺乳动物之间，人与动物之间将不存在沟通障碍。这使得我们人类一直以来这个星球的霸主地位变得岌岌可危；最后我认为还有世界观的改变，国家、信仰、战争等都将淡出整个人类视野。”

　　台下瞬时陷入热烈讨论声中。

　　“这个开放性的问题欢迎大家在我们团队的信箱中留言补充，感谢这位学者倡导的发散思维拓展，科学和伦理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平衡共存。谢谢！现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有请那位年纪轻的吧，我们期待未来的主流群体对树突芯片的评价！”

　　小女生没想到最后的机会能轮到自己，惊讶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努力平复心情后才颤抖着发言。

　　“您好，洛教授，我还是个本科生。我想就刚才您的总结问个具体问题，我们注意到您刚才预测～今后，战争将淡出人类视野……这应该是正面因子啊，您为什么定义为这是研究课题的负面影响？谢谢！”

　　洛天博一直用激励的表情倾听者女学生的提问，看到她迅速坐下意识到是时候就刚才的话题继续深入探讨。

　　“后生可畏！的确，战争的消亡对普世百姓是个天大的利好。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欲望，将是人类社会今后必须面对的最大悬疑！欲望使得消灭欲望的任何技术都将变成一种竞相掠夺的新的欲望！”

　　所有的专家学者被欲望论循环逻辑愕然惊呆，双手悬在空中忘记了鼓掌，忘记了议论。会场霎时间出奇地安静。

　　大厅后面一隅，一个戴着厚大墨镜的女子从装扮上便与众不同，她对会场的安静表现出意料之中的坦然。只见她莞尔一笑，扶了下墨镜后面的机关，墨镜变得更加黑暗。

　　微小的直播界面，会场的图像最后定格在洛天博正在讲欲望的口型和表情上！

　　“洞三幺四，洞三幺四……”

　　墨镜女子低声重复着四个枯燥数字，起身离开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