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青春

　　对于地处横断山脉东部的江州地区来说，一九九零年的秋天好像来得特别早。

　　时间才是七月，树上的苹果都还未成熟，田里的稻穗也还没低头，秋天的冷气就悄无声息地罩住了整个山野和村庄。

　　连续多日的绵绵阴雨，使整个大柳村像刚洗完澡上岸还没来得及擦水的农家汉子一样，浑身湿漉漉的。

　　雾气跟云层融为了一体，弥漫在远近不明的天际。

　　微风拂过，垂柳长长的枝条在不紧不慢的雨滴中摇摆。

　　河面涟漪四起，珍珠般的雨点不停地在水中砸出一粒粒的碎玉，晶莹极了。

　　一头瘦弱的水牛在雨中悠闲地吃着草，全然不顾风雨的袭打。咀嚼的同时，它也会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向烟雨朦胧的远方，似乎是在寻找目标，又像是在审视世界。

　　老牛鼻尖的几颗水珠摇摇欲坠，跟雨滴一样晶莹剔透。

　　偶尔，它又会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让山野在它那粗犷的回声中微微震颤。

　　雨雾中，一个十八九岁样子的姑娘撑着一把大黑伞，脚步急促地沿着泥泞的田埂朝水牛所在的地方走来。

　　离水牛还有好几米远，姑娘就急切地喊起来：“文杰，文杰！”

　　离水牛不远的田埂上，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孩正在忙着割草。

　　听到喊声，男孩直起了身子。见到来人，男孩吃惊地问道：“姐，你咋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走到男孩身边，一只手捏住男孩头上的雨帽，用另一只手爱怜地揩了揩男孩额头和睫毛上的水珠，气喘吁吁地说：“快，你赶紧回去。”

　　男孩吃惊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笑道：“是你的一个同学来家找你，说是你们的中考成绩出来了。”

　　沈文杰一下子有点紧张：“出来了？多少？”

　　女孩点点头：“具体几分不清楚，只说是你的分数已经达到中专录取分数线了，让你去学校查看。还说是后天就开始报志愿了。”

　　“真的？”男孩一脸惊喜，背起草篮就走。

　　他边走边喊：“姐，我先去了，你把牛牵回来，它也吃得差不多饱了，不用再放啦。”

　　“好哩，你快去，你同学还在家等着你呢。”

　　姑娘的话音未落，男孩已经不见了身影。

　　来家中告诉沈文杰消息的，是他的同班同学何志远。

　　沈文杰到家时，何志远正坐在沈文杰的书桌前看小说。两人一见面，都迫不及待地欢呼起来。

　　根据何志远的情报，沈文杰的中考总成绩是四百四十六分，全校第一。

　　沈文杰一听，感到心欣喜无比地狂跳了好几下。

　　这成绩，怕在全县也是前几名了，并且跟自己估计的四百四十五分只误差一分。

　　“你考了多少？”

　　沈文杰边擦头上的水边问何志远。

　　“比你差远了，四百三十三。”

　　但何志远还是掩饰不住喜悦，这分数已经不低了。

　　“好！你小子，不错了！”

　　沈文杰擂了何志远一拳，两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洗了脸脚，换好衣服，沈文杰边撑伞边迫不及待地跨上何志远的自行车后座。

　　何志远意气奋发地把脚踏板蹬得呼呼响，两人向学校飞驰而去。

　　停好自行车，沈文杰和何志远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学校教务处。

　　一进门，沈文杰就看见教务主任赵耕勤、班主任成卫国，以及其他几个班的班主任等人，正在大声谈论着这次中考。

　　还有几个学生在桌前看分数。

　　见到沈文杰，成卫国激动不已地喊到：“沈文杰，快过来看，成绩在这儿。”

　　沈文杰还没走到桌前，成卫国就大声喊道：“你考了四百四十六分，全校第一！据可靠消息，是全县第三名呢！来，这儿，这儿。”

　　成卫国边说边指着成绩单，手激动得抖个不停。

　　沈文杰凑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四百四十六。

　　这分数下面，不知是被哪个老师用红笔划了一条横线，太显眼了，甚至有些刺眼。

　　听了成卫国的话，在场的老师和学生马上凑过来恭喜沈文杰，都说他为学校争了光。

　　沈文杰羞怯地回应着，心中洋溢着自豪的情愫。

　　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兴奋无比。

　　沈母特意煮了江州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的特产清泉火腿犒劳沈文杰，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

　　晚饭后，一家人围着火盆兴致勃勃地边看电视边讨论沈文杰上学的事。

　　炭火的温度在四周弥漫，幸福的喜悦在心中流淌，整个房间洋溢着滚滚的暖意。

　　激动的心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占据了宁静的夜晚，沈文杰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沈母早早起床做好了早饭。

　　吃过早饭后，她坚持让丈夫陪着儿子去学校问填报志愿的事。

　　到了学校，成绩达到中专录取分数线的学生和家长都来了，全校总共也不过十来个人，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考生和家长们凑在一起，议论着报考的学校。大家的焦点都集中在江州财校、农校和师范学校，有两个女生也想选择江州卫生学校。

　　只有极个别的考生说想报地区一中，引得大家肃然起敬。

　　因为在江州，甚至在全国全省的农村地区，中专的录取分数线都要比重点高中高出去一大截。

　　许多成绩好的考生，特别是出生于农村家庭的考生，都会选择读中专而不会去读高中。

　　谁家的孩子如果考上了中专，那就会让全家人高兴得扬眉吐气，甚至比考上大学更值得骄傲，也更令人羡慕。

　　读了高中还得考大学，能不能考上还是个问题。

　　即便考上了，家里也负担不起，而中专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了，工作稳定有保障不说，收入在农村也能抵几个壮劳力。

　　还有家长担忧六七年后，等这些孩子大学毕业时，国家分配工作的政策会不会有变。他们总认为在最短时间内拿到铁饭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因此，报考中专就成了这些农村学子和家长的首选。

　　国家的录取政策顺序也是先录取中专，再录取高中。

　　沈文杰感到很纠结。

　　他心里是很想去读高中的，他将来想读大学，他有信心考上重点大学。

　　可家里去年刚修了房子，还欠着账。

　　姐姐沈兰正在念高中，要是今后考上大学，家里负担可不轻。

　　妹妹沈静开学后上小学四年级，两年后就会去念初中，花费也会增加。

　　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主要都是靠当小学教师的父亲那两百多块的工资支撑着，家里的收入只够应付日常开支，碰到个大事小情就不得不东挪西借。

　　他不忍心让父母亲承受更多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