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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太峰已经抽了三支烟。
X市位居南方,沿海,冬季气温通常不会低至零下。然而这一年冬季多雨,湿漉漉的空气总是卷着异常的寒意而来,令他不得不在十二月初就穿上了厚重的大衣。随手掐灭烟头,他迈开有些僵硬的双脚,朝走廊尽头的公共垃圾桶走去。
不同于大学城内的其他高校,A大已经有七十余年的历史,不仅是省内排名第一的高校,在全国范围内的排名也位居前十。但也正是因为建校时间久远,校内植被繁密,几乎每幢教学楼都被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而南方的冬季树木并不会完全凋零,这就导致雨天的教学楼尤为阴冷。
将掐灭的香烟扔进垃圾桶,胡太峰拉紧大衣的领口搓了搓手,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走向走廊另一头的那间教室。随着他脚步的靠近,教室内讲师授课的声音也渐渐清晰,时不时还会传来学生们的笑声。这样看来,此刻站在讲台上的那个男人似乎也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严肃。
在距离教室前门三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胡太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离下课铃响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他再次搓了搓手,伸长脖子往教室里看了一眼。从他的角度看不到讲台上的人。
只好撤回视线重新望向窗外,胡太峰眯眼瞧了会儿阴云低垂的天际,将双手插进了大衣的口袋里。他想起三十五分钟前,当他好不容易找到这间教室,推开门忽视一众学生投来的目光直接看向讲台上正在授课的教授秦森时,对方从容不迫地拿手中的粉笔敲了敲黑板一串复杂的英文单词,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只以此唤回讲台下学生们的注意力:“这个专业术语我会考。你们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重复同一句话。”
眼看着学生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做笔记,胡太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尝试着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
“胡太峰局长。”秦森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终于将视线转向他的脸,“抱歉,我正在给学生上课。不管是什么事,都要请您等到我下课再谈。”面上神色不改地说完这番毫无歉意的话,他又瞧了眼自己的手表,“不过我想您不会等太久,距离这堂课结束还有四十分钟。”
他不喜欢在讲课时被任何人事物打断,这一点显而易见。虽然久未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但考虑到自己有求于人,胡太峰张了张嘴,最终妥协道:“我在外面等你。”而后便后退一步回到走廊,轻轻合上了教室的大门。
现在四十分钟快要过去,要是换做从前,胡太峰一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能耐着性子等这么久。他是个急性子,有时也有点儿暴脾气,如果不是曾经和秦森这类学者打交道时见识过“学者的风骨”,或许早在秦森把他“请”出教室的那一刻就摔门而去了。
下课铃声总算响起。
胡太峰回过神来,吁了口气,转身想要走进教室,却险些撞上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的学生。他忙点头道了歉,正要往教室里探看一番,就感觉到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胡局长。”
微微一怔,胡太峰回头,看清了身后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与大多数刑警比起来算不上高,个头不足一米八,但身形结实匀称,穿着一身灰色呢大衣和米白色西裤,微敞的领口露出毛衣的领边和衬衫衣领下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他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捏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神态平静,唇形精致而饱满,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正将胡太峰牢牢锁进眼仁中。
“久等了。”他在胡太峰转头的同时开口道,“您有开车过来吗?我猜您不会想在教室或者集体办公室谈‘掏肠案’。”
足足愣了两秒,胡太峰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十分钟前将自己请出教室的心理学教授秦森。
“你说得对。”他环顾四周一眼,挪动了一下脚步,示意这位年轻的学者跟上,“跟我来。”
在走进教学楼侧面的楼梯间时,胡太峰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一定是被冻坏了脑子,不然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秦森。毕竟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看过秦森的资料,其中就包括照片。这位大学教授今年不过三十岁,在目前这个教授奇缺的年代本身就算得上是个奇迹,更不可思议的是,早年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已经享有“天才”的盛名,并且不仅仅是在心理学这一个领域内。
“你是第一个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之一,所以我主观推测你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一定的了解。”胡太峰一面顺着阶梯往下走,一面压低声线直奔主题,“是这样,我们市局一个月前已经接手了这个案子,你应该也是知道的。现在……我是说五天前,我们捉到了一个嫌犯。”
出于习惯,他的脚步非常快,而秦森一路紧跟在他身边,看上去却并不显得吃力。
“男性?”他问他。
“对。”从这两个字中咀嚼出不同寻常的意味,胡太峰转过头瞧他,“为什么这么问?你认为凶手是女性?”
秦森径自走过楼道拐角,不以为意地平视前方:“您很敏锐,但敏锐超过一定的限度就是敏感了,胡局长。”
“好吧,就当我没有问过。”两人已经来到一楼大厅,胡太峰领他走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虽然目前有三个受害者,但凶手留下的线索太少,我们只能通过地毯式排查的方法来调查,最终锁定了我们抓到的这个嫌犯。”
“他招供了?”
“暂时没有。”绕到驾驶座旁,他打开车门,弯腰拾起被搁在驾驶座上的厚厚一沓卷宗,随即便跨进车里,“可你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就是凶手,我手底下的人有的是办法让他招供。”
“在一个守法公民面前说这种话可不大好。”秦森打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同样弯身跨入车内,将冷空气关在车门外,随手接过他递来的卷宗,“言归正传,您认为抓错了人?”
他的直白有些出乎胡太峰的预料。稍微噎了噎,他没有正面回答,仅仅是陈述起了嫌犯的情况:“这个嫌犯有过‘三进宫’的经历,而且在我们前两次排查的时候都偷偷跑到了省外的女朋友家里,直到排查结束才回来。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另外也有五个目击者证明他曾经在第二个受害者遇害当晚出现在案发地附近。”
“这样看来他的嫌疑的确最大。”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手中的卷宗,秦森眼睑微垂,迅速浏览着卷宗的内容,“有医学背景么?”
“没有。他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辍学打工了。”
“我听说第三名受害者半个月前已经抢救成功,警方对她进行过询问了吗?”
“还没,她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暂时不能配合调查。”听见卷宗被翻得哗哗作响,胡太峰忍不住偷偷留意他,惊讶地发现他不到十秒就会翻一次页,此时此刻几乎已经要把所有卷宗看完,“但我们有几个目击者……”
“邓周帆,田美美打工的牛肉面馆的老板娘。”秦森依然维持着略微垂首的姿势翻动卷宗,双唇却细微地掀动起来,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而又语速飞快地出声道,“‘凌晨半点左右,面馆打烊,走之前田美美说要去趟厕所小便,结果没过几分钟我和我老公就听见她在厕所里边惨叫,所以赶紧跑出去看。厕所的灯坏了,我先冲进去,碰到有东西倒在地上,摸了才发现是田美美。我叫我丈夫也进来,想把她抬出去,手一摸又发现她身子底下滑溜溜的,居然是她的肠子’。”
他的侧脸背着光,只有挺直的鼻梁和一翕一张的饱满双唇轮廓清晰。胡太峰稍稍靠近才能看清他的眉眼:清秀的眉形,还有精致的眼型,略微上挑的眼角即便在他整张脸都神情寡淡时也藏着一份天生的高傲。
“邓周帆的口供……你记性真好,简直一字不差。”难掩脸上近乎诧异的神情,胡太峰摇头称叹起来。要不是亲自将几个目击者的口供看过不下十遍,他恐怕还听不出来这段话出自哪里:“看的速度也很快——我以为你只是随便翻翻。”
“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都可以训练。”或许早已习惯这种夸赞,秦森对此不甚在意,视线从头至尾没有离开手里那份卷宗,“从这几份口供来看,案发过程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没错。”
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他看完最后一页,修长的五指微动,慢条斯理地合上纸夹:“法医应该告诉过您,没有医学背景的人通常不会知道能从女性的阴道拽出大肠。即便有医学背景,也很难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徒手把大肠掏出来。”
“我听说过了,所以才会怀疑我们抓错了人。”终于抛开无谓的顾忌,胡太峰挪了挪身子,以一个颇为吃力的姿态侧坐在驾驶座上,好面向他说话:“而且现在这个嫌犯有女朋友,两人都互相见过了家长,已经准备在今年年底结婚。我们询问他女朋友的时候,这个姑娘也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她从来看不出来他有这种变态倾向。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变态了吧?用你们心理学专业的说法,就是精神变态者。英文怎么说来着?”
许久没有同专家交流,当初还在做刑警时的热情似乎又回到了胡太峰的身体里,他语速情不自禁地加快,身躯不自觉前倾,双手也配合着自己的话比划起来。
“Psychopath.”秦森侧过脸来瞧他一眼,没有对他轻率地打破社交距离这一举动表示异议,仅仅从容开口解答了他的问题。
“对,对,就是这个。”下意识拍了拍大腿,胡太峰坐直了身子继续道:“另外我还听说过,像这种关系很亲密的家人、夫妻或者恋人之间,如果一方有精神病,另一方就可能受到感应……也会有类似的精神病。”
“感应性妄想性精神障碍。”一只手肘架到车窗边,秦森抬手,姿态随意地掩住双唇,一边用专业名字替代他的说法,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面部肌肉的活动,表情严肃,眼神却饶有兴趣,“也被叫做‘二联性精神病’。您懂的很多。”
“我也只是听说过。”全然没有把他这句夸赞放在心上,胡太峰挥了挥双手,试图把话题重新引回自己的重点上,“但是这个姑娘没有这种情况,我看她和嫌犯精神状态都挺正常——当然还得让专业人员鉴定才会知道,不过像我们这种干过十几年刑侦的,一般会有一点直觉告诉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个人,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他。”
郑重颔首,秦森好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您恐怕不是来找我帮忙鉴定的。”
“这个问题我们会有专门的技术人员来做。”胡太峰点点头,再一次无意识地朝他靠近了一些,“我把这些资料给你看,是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看看还能在哪些方面找到突破口,重新缩小排查范围。”
“可以。”秦森答应得爽利,放下掩在唇边的手,将卷宗递还给他,紧接着便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提出第一个要求:“我要先查看现场。”
前一秒还因他的干脆利落而欣喜,后一秒就被他的要求堵住了已到嘴边的话。胡太峰转回身子,左手扶上方向盘,似乎有些为难:“我不知道你之前在国外做顾问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但是在国内……这不合规矩。”他说,“再说勘察人员找到的线索也全都在这里了,而且你也已经看过现场,还是目击证人不是吗?”
“我只看过第一个案发现场,而这个连环案目前为止一共有三个现场。”撇了撇嘴角,秦森的双手十指交叠搁在膝前,并没有因此而让步,“既然您是刑侦科出身,应该知道犯罪现场勘查是最重要的步骤。恕我直言,受到设备和技术条件的限制,现在国内的现场勘查能够找到的线索非常有限,但让一个既懂勘察又懂推理的人去现场就是另一码事了。”
这番话令胡太峰记起了先前申请DNA仪器的重重困难,他顿时感到头疼不已,咬牙忖量半晌,还是再次朝秦森看去,决定要据理力争:“你能不能——用那种,那种叫做‘侧写’的方法来找突破口?”拿右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试图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犯罪心理画像?这样不用直接去现场,只看现场的照片和受害者的照片就可以了吧?”
秦森皱起了眉头,同时微微挑起了下颚。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令他弧度好看的下巴一览无遗。
这是胡太峰头一回看到他皱眉头,哪怕远不足怒发冲冠的程度,那份矜持的不满也显而易见。
“胡局长,我是生理心理学专家,不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他的视线穿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像是逗留在了更远处某棵老树粗壮的枝干上,如飞的语速缓和下来,漆黑的眼眸中神情平淡,仿佛对于此事的热情也到此为止,“而且犯罪侧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真正的科学,它出错的概率很高,通常需要团队合作。如果您了解过我从前在国外的工作,应该会知道我主张的是演绎推理而非犯罪侧写。”
胡太峰抹了把脸,几乎已经束手无策。
他叹了口气,稍稍凑近副驾驶座,扬了扬眉毛以露出最为诚恳的神态,试着让自己的口吻听上去更像在请求:“拜托了……我现在只需要一个突破口。”
语罢便不再吭声,静静地瞧着对方,等待他有所回应。
秦森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仍旧凝视着前方,神情平静,膝前的双手拇指相互绕动。一根银针似的雨丝忽而划过挡风玻璃,留下一道利落的透明“割痕”。很快,第三道出现,第四道接踵而至。在细密的雨丝演化成滂沱大雨之前,挡风玻璃已伤横累累,面目全非。视野因此而模糊起来,他只能透过它看到车外碎裂的景致,以及浅灰色天空的一角。
等到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车身,汩汩雨水推去满目凌乱的痕迹,他才停止双指的绕动,盯着前方了开了口。
“三个受害者都是未成年的少女,身形瘦小,年龄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前两个受害者都是独居,第三个受害者和面馆的老板娘住在一起。第一、二个害者脑后均有死亡前造成的钝器伤,不过两次造成钝器伤的作案工具不同,共同点只有在现场找不到吻合的工具,而她们的死因是被勒窒息,拽肠发生在死亡后。最后一个受害者不同,脑后有锐器伤,作案用的砖块在现场被发现,且受害者没有被勒死。凶手直接活体拽肠,才让受害者因为疼痛而惊醒,尖叫引来了面馆的老板和老板娘。”雨声被隔挡在车外,只有他沉默良久后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车内清晰可闻,“遇害时间均为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凶手前两次作案都选在雨夜,抛尸地点在户外,而第三次作案却是在厕所。”
“你认为这三起案子不是同一个凶手做的?”绷紧脑内的神经细听他的分析,胡太峰忍不住插嘴。
眼神颇为意味深长地瞥向他,秦森纠正道:“在没有亲自勘察过现场的前提下,我认为这三起案子是同一伙人做的。”
“一伙人?”未曾料到这样的结论,胡太峰眯起了双眼,“凶手不止一个?”
“凶手只有一个,但作案的至少有两个。”再一次耐着性子纠正他,秦森不轻不重地从他手中拿来那份卷宗,快速翻动,从中挑选出几张照片,“一个杀人,一个弃尸并抹消证据。”
“怎么看出来的?”他抓着椅背向他挪近,想要看清他单独挑出的照片。
“尸体脖子上的勒伤很混乱,有死前伤痕、致死伤痕,还有死后伤痕。而造成受害者脑后伤的工具各不相同,这代表凶手的精神错乱,并没有详细缜密的作案计划,甚至极有可能是临时起意杀人。”直接把手里已经挑出的照片递给他以阻止他继续靠近,秦森又抽出三张验尸报告摆到他面前,“而通过勒痕来看,不难发现凶手在这个步骤上所花精力更多。如果说勒死、拽肠和把大肠缠上脖子都是一种仪式,那么凶手最重视的无疑就是将受害者勒死的过程。至于拽肠、缠脖,则是一种象征。”
他“啪”地一声合上卷宗,“结合这些特征,我认为凶手是个精神病患者,但并不是精神变态者。她精神错乱,这也是她最后一次作案忘了勒死受害者的原因。另一方面,从现场的照片和勘查结果来看,发现尸体的现场都不是第一现场,且留下的线索极少,这不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精神病患者能做到的。所以我认为作案的至少有两个人。”
边点头边翻看那几张现场的照片,胡太峰眉心紧缩,好像已经从他的话中寻得了全新的思路,直到秦森在他翻到某张照片时毫无征兆地将这打照片从他指间抽走——他从中选出两张,依次举起展示在胡太峰眼前:“第一具尸体被抛在死者住所附近,有稻草掩盖;第二具尸体则被抛在鲜少有人经过的玉米地。这些都是抛尸者对死者愧疚的表现。”
“那么,抛尸者是被胁迫的?”
“又或者抛尸者与凶手关系亲密,在发现凶手杀人以后不得不维护凶手。”低下头重整照片的排列顺序,他好像将一时将它们误认成了扑克,正驾轻就熟地洗牌,“亲亲相隐,古来有之。”
脑内已列举出无数的可能性,胡太峰颔首:“还有别的线索吗?”
秦森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将照片塞回他手里,顺势抛给他另一个问题:“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存在这个‘仪式’?”
垂眼瞅见最上头那张照片中死者的惨状,胡太峰不忍地呻吟了一声。他接手过数不清的重案,其中不乏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而这次的掏肠案无疑是他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残忍的。
“徒手从阴道拽出大肠是个技术活。有趣的是,如果凶手仅仅是想要拽出大肠,剖腹和从肛门入手要比这种方式简单得多。而这些也是普通人都知道的拽出大肠的途径。”抬眼打量起正以微不可见的速度逐渐散开的阴云,秦森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适,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此我认为,阴道对于凶手来说,是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必不可少的条件?”
“简单来说,凶手觉得大肠一定得从阴道出来。”挑了挑眉梢,他伸出刚刚拢进衣兜里的左手,兀自启动了雨刷,“但我们都知道正常情况下大肠并不可能从阴道出来。除非凶手想从阴道里拽出的不是大肠,而是一种类似大肠的东西。”
侧过身好让他碰到雨刷的开关,胡太峰脑中灵光一闪:“脐带?”
小幅度地点头以示肯定,秦森还在通过雨刷的运动来判断雨势。
“孕妇分娩有时会碰到一种脐带缠绕婴儿颈部导致婴儿窒息而亡的情况。”两秒之后,他才收回视线,朝胡太峰手里的照片扬了扬下巴,“有那么一点像吗?”
他垂下眼帘审视那张照片,无声地短叹。
的确很像。
“但如果是这样,”又一个疑问钻进他的脑袋里,“死的不是母亲的角色吗?毕竟‘脐带’是从死者的身体里……”
“‘死的应该是母亲’。”秦森咕哝着打断他,拧眉关掉了雨刷,“这是凶手的想法。”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惩罚‘母亲’?因为该死的不是‘孩子’,而是‘母亲’?”
“有一点您说对了,她认为该死的不是‘孩子’而是‘母亲’。”将微凉的左手拢回衣兜中,他看着细如蚕丝的雨丝飘落在挡风玻璃上,神情平淡如初,“但与其说她是在惩罚母亲,不如说她是在惩罚‘自己’。”
他说得含蓄,却足以让胡太峰豁然开朗。
“我懂了。”他感到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凶手的孩子在凶手分娩时因为缠颈脐带而窒息死亡,凶手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打击而精神病发,认为孩子的死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她杀死这些‘母亲’,让脐带缠到她们的脖子上,这样她们就能代替她们的孩子死去!”嗓门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个八度,他挺直背脊,已是红光满面,“难怪……难怪要先把受害者打晕再勒死她们,而且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性侵的痕迹……因为凶手是个女人,哪怕对手是个小姑娘也不一定能在制服她们的同时又勒死她们……老天,你刚才还骗我说你没觉得凶手是个女人!”
“抱歉,我想我需要纠正一下您的措辞:我没有‘骗’过您。”唇角略微下垮,秦森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刚同绑匪做了场显失公平的交易,“我说过犯罪心理画像并非真正的科学,它出错的概率很高,尤其是在一个人进行侧写的时候。我一向主张用证据说话,所以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我个人的臆测瞎嚷嚷。”
“可你刚才的推理很精彩!”胡太峰显然不能理解他倍感不快的原因。
“说实话,我可不这么认为。”抬起左手扫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秦森语速极快地嘟囔着,“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去现场看看。不过现在您也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我还有事,得先行一步。”他拿起刚才上车时随手搁在一边的文件夹,右手覆上了车门的把手,“但愿您能排查顺利。”
“诶,等等!”胡太峰一手掏出手机,一手忙不迭拽住他,“有什么急事?我还想犒劳犒劳你……等我把任务分配给底下的人,待会儿我再请你吃顿饭,可以吧?”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只是举手之劳,没必要这么慎重。”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手,秦森木着脸婉言拒绝,“而且我必须按时回家,不然秦森六百五十二号和嗷嗷待哺的秦森六百五十三号到六百六十二号都会挨饿。”说到这里,他轻哼一声,似乎对自己的措辞颇为满意,“毕竟我负担的可是它们一大家子的伙食。”
“呃,那是什么?”禁不住一愣,胡太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秦森多少号?”
“小白鼠。”打开车门跨出这个封闭的空间,秦森扶住车门的一角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您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专业常常需要在实验中用到它们。”
“所以你给实验用鼠取你自己的名字?”眼看他关上了车门,胡太峰赶忙打开车窗,低下头试图让他看到自己惊讶的脸,“还编号?”
礼节性地弯下腰冲他颔首,秦森承认得坦然大方:“以保证哪天它们参与的实验为科学做出了贡献,不论后来的学生会偷懒背下实验者的名字还是实验的名字,都忘不了我这个人。”
随后便弯着腰行了个军礼,丢下一句“再会”,步入濛濛细雨,踩着满地的落叶离开。他宽厚的肩膀很快便被雨水描上一片深灰,却并没有影响他从容不迫的脚步。
胡太峰半张着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聪明,”他喃喃自语,“聪明吗?”
摇摇头一笑,他关上车窗,联系下属进行新一轮的排查。
这时他不会想到,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而秦森走在卷着细雨的凛冽寒风中,眯眼细细听着蜷曲的落叶在脚底咯吱作响,抿唇拉紧领口时,脑中闪现的是第二个案发现场的几张照片。
他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阴雨绵绵的天气持续了一整周。
胡太峰首次到A大寻访秦森的一个星期后,秦森再次在自家门前见到了他。
正一手撑伞、一手将垃圾袋扔进楼底的公共垃圾箱,秦森远远便瞧见那台黑色小轿车疾驰而来,最终刹在了自己面前。随意将手拢进裤兜,他静立原地,隔着倾盆大雨看到驾驶座的车窗慢慢打开,胡太峰的脸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已。
“秦教授,我们找到真正的嫌犯了!”由于雨声极大,他不得不抬高音量冲他喊,“共犯挟持了她,他要求要见你!”
如瓢的大雨打上结实的伞面,秦森伫立在雨中辨认了会儿他脸上的神情,几秒过后才一言不发地迈开双腿,绕过车子来到副驾驶座旁,收起伞拉开车门,矮下身钻进车内。车里的温度并不比室外要高多少,他将折叠伞搁到脚边,系上安全带,拍去肩头和胳膊上的水珠,微不可闻地吸了吸鼻子。家中暖和,他出门时并没有带上大衣,只在衬衫外套了件宽松的米色羊绒毛衣,穿得略显单薄。所幸他一向身体健康,不至于在十二月中旬的南方淋一回冬雨便要大病一场。
事态紧急,胡太峰并没有分出神来留意他的穿着,踩下油门一路疾驰,想要趁着这段时间同他交代好一切需要注意的事项:“听着,等一下你需要和他进行对话……”
“我有过几次和嫌犯谈判的经验,懂得一些谈判技巧,这点您不需要担心。”最后拂去头顶的雨水,秦森抬了抬眼皮,从后视镜中端详他的脸,“他是您的熟人?”
惊讶地扭过头来看他一眼,胡太峰险些没有抓稳方向盘。
“你怎么知道?”
“通过您的表情和措辞可以推测出来。”秦森拨弄了一下暖气的出风口,“也许还是位同事?”
胡太峰感到不可思议,却不敢在雨天驾驶时放松,专注于前路道:“这也是推测出来的?”
“抛尸留下的线索少,这种反侦察能力如果不是通过‘三进宫’学来的,多半就是侦查手段的逆向思维。”将出风口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秦森转过脸面向微凉的车窗,以避开那偶尔随着车身的颠簸扑面而来的热气。
对方听了不由得叹一口气。
“一年前我们还是同事。”他说,“方国华,十几年的老刑警了。他的妻子蒋欣悦是个妇产科医生。一年前有两个犯人出狱了,为了报复老方,绑架了当时已经怀孕八个月的蒋欣悦。老方带了人去谈判,中了枪。孕妇受到刺激早产,没想到还碰上了婴儿被脐带缠脖,结果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呼吸。最后老方是抢救过来了,可蒋欣悦疯了。他要照顾妻子,所以辞了职。”
凝神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秦森轻哼一声以示自己有在认真听他的介绍,“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次案发的时间就是一年前她遭遇绑架或者生产的时间?”
“就是那一天。”胡太峰点头附和,抿了抿嘴唇继续交代,“秦教授,我已经和他谈过了。据我所知老方……方国华,他是个好警察,也是个绝对正直的人。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相信他不会走到这一步。虽然他坚持要见你……但我个人认为他并不是想伤害你。他一定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们的理由。”他停顿片刻,“但不论如何,我要提醒你做好一切准备,不要放松警惕。他现在带着人质在一家超市的仓库里,手上有枪,已经跟我们的人对峙四个小时。重案二组会潜入仓库埋伏在周围,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将他击毙,以保证你和蒋欣悦的安全。”
原以为会即刻得到他的回应,胡太峰收声等待良久,直到察觉秦森丝毫没有反应,才偏头飞快地瞧他一眼:“秦教授,你在听吗?”
秦森正微侧着脸望着窗外出神,听到他的反问才后知后觉拉回了思绪,漆黑的眼眸将视线转向他,语气难得诚恳:“抱歉,刚才在想别的事。”末了却又补充,“我听到了。其实您不需要太紧张,我大概知道方国华为什么要见我。”
胡太峰刚想要将适才的话重复一遍,便被他这句补充给堵了回去。他翕张一下嘴唇,不禁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再问一次诸如“你怎么会知道”一类的问题,会不会显得太过愚蠢。
十分钟过后,恰好是上午十点。他们赶到了目的地。
超市位于郊区的一个路口,这条马路及时被封死,不少警车围堵在四周,几名身着便衣的警察守在封路线边,焦急地来回踱步。胡太峰刚刚下车,便有民警上前替他撑伞。而秦森直接打开车门步入雨中,疾步与他在车前回合,径直前往超市后方的仓库。他的步速极快,以至于向来健步如飞的胡太峰都有些追不上。
带着自己的人堵在仓库外的刑警大队副队长瞥见他们,打开车门跳下车便迎上来:“胡局!”
“情况怎么样?”胡太峰拉住秦森,挥挥手示意替自己撑伞的民警将伞分给他。
环顾一番四周,秦森的视线一一扫过视野范围内所有警察的脸,然后攥住毛衣湿漉漉的下摆将它脱下,又一声不吭地甩了甩头上的雨水。
“还在里面。刘队跟他谈过,但他坚持要见秦教授。”副队长如实报告,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胡太峰身旁的秦森身上,“这位就是秦教授吧?”
然而这位年轻的教授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顺手将尚在滴水的毛衣塞到胡太峰怀里,抛下一句“告诉他我现在就进去”,便同副队长擦肩而过,快步走向了仓库大门。
“诶等——”副队长一吓,旋身要拉住他却已错过时机,只得惊愕地回头望向胡太峰,“就……就这么让他进去?”
“他知道该怎么做。”胡太峰转而把秦森的毛衣塞到他怀里,不顾他一时手足无措的表现,深吸一口气嘱咐:“通知老刘,按照原计划让二组的人准备好。”
警方在这头布局的同时,方国华也在仓库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藏身在两排货物架之间,背脊紧靠冰冷的墙壁,怀中抱着熟睡的妻子,几乎把所有的衣物都裹在了她的身上。一个小时前他给她注射过一次镇定剂,这样就能确保她不会在他拿枪口顶住她太阳穴时受到惊吓。仓库内搁有不少干燥剂,这里不如室外湿冷,却依旧让他冻得直打哆嗦。
他熟悉警方的战略,知道此刻多半已有警察埋伏在他四周,或许只隔着两排货物架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又或许已经将枪口对准他的脑门,随时准备了结他的性命。周遭光线昏暗,他四周堆放着许多遮挡视线的障碍物,这是他唯一的优势。对峙的时间拖得越长,他的呼吸就越发粗沉。他时不时会吻一吻妻子的发顶,以此来平复情绪,好让握枪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
双腿已经变得僵硬,方国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
忽然,前方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浑身的肌肉霎时间绷紧,用紧握匕首的左手拖住妻子的下巴,将枪口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谁在那里?”
“方国华?”一个陌生的男声回应了他,接着他便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这两排货物架的另一头,“我是秦森。”
这是个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的男人。二十七八的年纪,不高不矮,身形笔直,四肢匀称而结实。他的五官看上去比普通东方人要立体一些,尤其是眼睛,深陷在突出的眉骨下方,被头顶昏暗的黄色灯光抹出一片阴影,漆黑的眼仁里却有光斑闪烁。
“如你所见,没有携带武器。”他举着双手,缓慢转了个身,好让方国华看清自己并没有危险。事实上他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他身上的衣物都被雨水浇透,根本藏不住任何武器。
“据说是你帮胡局破了这个案子。”方国华却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枪口和视线一同将他紧紧锁住,同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我之前也听说过你,美籍华裔,在国外被他们叫‘刑侦天才’。”
拉下嘴角歪了歪脑袋,秦森对此似乎颇感无奈:“讽刺的是,这回我是用犯罪心理画像替胡局长缩小了排查范围。”他依旧举着双手,目光转向一旁存放货物的纸箱,又看了看方国华,“介意我坐下吗?这里比我想象中的要冷多了。”
对方不置可否,而他将这种反应视为默许,便转身坐到了纸箱上,稍稍搓了搓手臂取暖。方国华仔细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感到怪异至极:这个男人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他四肢活动如常,神情平静,面部肌肉放松,藏在阴影中的一双黑眸里也不见半点恐惧或是焦虑。除了有些冷以外,他从头至尾没有暴露出任何情绪。
奇怪。太奇怪了。
“你不怕我。”这种怪异令方国华如坐针毡,他死死盯住他,嗓音喑哑地出声陈述道,“也不怕我手上的枪。”
仍在尝试着将胳膊搓热,秦森抽了口气,微启双唇,扭过头看向他:“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认为你没打算杀我。”
“为什么?”
“你的各种肢体反应都在告诉我这个事实。”腾出一只手来比划了一下他的身形,秦森一本正经地问他,“知道神经生物学吗?很有趣的一个领域,我多少接触过一些。”
“类似于微表情?”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重新搓起小臂,他的目光落在正昏睡不醒的蒋欣悦脸上,而后又略微仰起头回视方国华的眼睛,视线掠过那黑洞洞的枪口时没有片刻的停留。
他那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眼因这个动作而暴露在光线之下。方国华看清了它们。那是双漂亮而又带着点儿忧郁色彩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睫浓长,因双眉压得较低而尤显深沉,漆黑的眼仁中好像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叫人难以捉摸。
方国华意识到他还是个英俊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就这么眼神如古井无波地同他对视,随即开口道:“另外,我也知道你打算先杀死你的妻子,再去自杀或者自首。”
身躯一僵,方国华收拢五指握紧了手中的枪,短暂地沉默下来。
“我试图阻止过她,但还是没能看住她。”良久,他眼球微转看向怀里的妻子,细微的颤抖因隐忍而逐渐变得强烈,“她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我造成的。错都在我,哪怕杀人的是她。我想替她死,可我不能放任她继续犯错,或者让他们把她关进精神病院——那种电击治疗是不人道的,她只可能受到折磨。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她一起死,以此赎罪。”再次将视线挪向秦森时,他握着枪的右手手背青筋浮现,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泛红,“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秦森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眼睛,只字不语片刻,眸中的光斑才忽然松了松。
“那么,你准备在死前告诉我什么?”他不再搓动手臂,放松了背脊靠上身后的货物架,小臂自然地搭上大腿,垂眼瞥向自己习惯性交叠起的十指,视线缓慢地滑过长着薄茧的骨节,“要是和那个杀死第二名受害者的模仿犯有关,我愿意洗耳恭听。”
“你知道有模仿犯?”方国华的身形微微一晃,“那为什么没有……”
“和你坚持要跟我谈的原因一样,不想打草惊蛇。”秦森无所事事地动了动两根拇指,“毕竟我们都知道,那个模仿犯就在参与侦查的专案组里。”
他的嗓门不轻不重,恰好足够让两人听清。方国华感到脑仁一阵跳痛。他屏住呼吸,同样压低了嗓门,以确保只有他们能够听见对方的声音:“公安在结案前不会公布案情,而案情细节也不会透露给专案组以外的人,除了你这种……被请来帮忙的编外人员。所以我推测模仿犯就在专案组里。”顿了顿,他踟蹰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曲起一只拇指的关节向一只拇指弹开,秦森像是已有些沉浸在两根拇指相互示威的游戏里,脑中关于案发现场的图像却早已清晰浮现。
“一开始我并不确定,只是觉得从第二名死者的尸检报告和照片来看,有点古怪。”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语气中甚至流露出一丝莫名的赞赏,“直到昨天现场解封我才有机会去看看。不得不说,你和这个模仿犯的反侦察策略风格完全不同,尤其体现在抛尸地点的选择和对证据的侧重点上。”
方国华挑眉,“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应该说我有怀疑的对象,但没有充足的证据。”止住了拇指的动作,秦森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睛,松开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撑住膝盖慢慢站起身来面向他,“现在说回你的问题,方国华。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律师,如果你和你妻子有需要,到时他可以在庭上为你们做辩护。”
他的眼眸再次隐没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双手自然而然插进湿漉漉的裤兜,分明站在同样的位置,此时此刻看上去却比一开始要显得更为高大:“也许你们躲不过牢狱之灾,但内心承担的压力和痛苦会因此减轻。然后你们夫妻可以重新开始,我能帮助你们去香港,那里的治疗手段更加科学温和,没有这么极端。”
是受到了什么视觉效应的影响吗?方国华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跟紧挨着墙脚,早已无路可退。他想他实在不该对一个心理学专家掉以轻心。
“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感觉得到自己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即将断裂,仍旧不甘地咬了咬下唇,眉心因痛苦而紧拧,嘴边却扯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
他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一定很绝望。绝望溢于言表。
“事实上我无法说出保证的话,但我认为你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而秦森仅仅是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得仿佛不曾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也应该给你的爱人一个机会——我是说,在她清醒的时候。”
方国华被泪水模糊了视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形也因此而不再清晰。
“在能够凭借自己的意识和正确认知做出选择的情况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为了你而努力?”他只能听到秦森这么问他,“你们彼此相爱。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滚烫的温度脱离眼眶,他总算再一次看清了秦森。
手枪从缓缓松开的五指中跌落。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上午十点二十七分,方国华独自走出了仓库。他高举双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很快便有刑警扑上前将他的手铐在身后,而与此同时,埋伏在仓库内的警察也扶起了尚在昏睡的蒋欣悦。
胡太峰在第一时间快步走进仓库,找到了正向一名刑警索要外套的秦森。
“你还好吗?”他连忙走到他面前,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想要确认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挺好,除了有点冷。”秦森答得不以为意,伸手拿过那个刑警脱下的外套,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将胳膊拢进袖管里,拉上了拉链。
由此深切地感受到他精神状态良好,胡太峰终于放下了心,这才记起要小声问他:“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待会儿录口供就会知道,”朝掌心里呵了口热气,秦森搓搓手,丝毫不掩饰自己敷衍的态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胡太峰狐疑地瞅瞅他,不再追问。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秦森留下的口供为他的这句话提供了佐证。从他的口供来看,他不过是同方国华逐步剖析了蒋欣悦的犯罪心理,并打破他的心理防线,最终成功劝降。
这桩骇人听闻的凶案于是就此圆满结案。虽说谁也不愿意看到从前局里的老前辈成为嫌犯,但专案组还是例行公事地在当晚一块儿吃了顿晚餐,以此替代庆功宴。可惜身为最大功臣的秦森谢绝了他们的邀请,声称自己晚上还要给研究生上课,摆摆手便离开。
只喝了一杯酒就早早离席的还有法医冯兆鑫。整个市局中只有他懂得使用胡太峰半年前才申请到的DNA设备,这导致自第二起掏肠案案发以来,他已经在刑警队长的压迫下接连一个月没日没夜地对现场采集的各种物证进行检验,希望能找到DNA残留物。因此这时他最需要的不是庆功,而是好好补一觉。
他开车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才缩进了卧房的被窝里,合上眼入眠。不像其他年轻的单身男性,他居住的这间平房总是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常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深夜寂静,宽敞空旷的室内除去挂钟钟摆晃动的轻响,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凌晨十分,躺在床上的冯兆鑫睁开了眼。
他没有开灯,而是摸黑换下了睡衣,把床柜上的一把匕首别上腰带,循着自己熟悉的路线来到书房,打开书桌左手边第二格抽屉,探手摸索。抽屉里有几副医用手套,和两双黑色皮手套。他没有拿医用手套,而是取出一副皮手套,轻车熟路地戴上。
随后又从第三格抽屉中拿出一盒火柴塞进裤兜,在厨房换上一双因为码数偏大而不合脚的运动鞋,他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这间平房。
他居住的城中村东南角有一间废弃的粮仓,距离他的家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脚程。附近的居民习惯将废置的杂物和家具搁在这里,直到某天不知是谁修好了仓库院门的大锁,这儿才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掏出裤兜里的一串钥匙,冯兆鑫熟练地开锁,在浓稠的夜色中飞快闪进了院中。他没有忘记要小心翼翼地将院门反锁,才放轻脚步穿过院子推开仓库的大门,走进仓库。地板上还留有一层薄薄的干草,四周胡乱堆放着灰扑扑的杂物,仰天搁放的四角桌桌脚上结满了蜘蛛网,被窗外透进的银色月光描得微微发亮。
冯兆鑫慢慢走到仓库深处,在一处角落驻足。这里的干草不像周围的干草那样沾满了灰尘,像是最近才铺上,用以遮盖什么痕迹。他知道如果将它们扫开,便会发现水泥地板上有着大片明显的擦洗痕迹。那是他洗刷血迹时留下的。但仅仅是洗刷一遍还不够。要想彻底销毁证据,只能将这个地方一把火烧尽。
从裤兜中拿出火柴盒,他取一根火柴,正打算将它划燃,身后不远处便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看来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猛然一震,冯兆鑫霍地站起身来,旋身朝声源处望去,右手摸上了腰间匕首的手柄。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一个人影坐在距离自己十米外的一张小木桌上。借着窗外的月光,冯兆鑫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身能够融入夜色的黑色风衣,竖起的衣领将他线条硬朗而漂亮的下颚遮去了一半,深邃的唇鼻因微侧的角度尤显突出,浓黑的眼睫托起清冷的光色,只留细碎的光斑打进漆黑的眼底。他十指交叠垂在两膝之间,略微弯着腰坐在木桌边缘,如果不是肤色偏白,几乎都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秦教授。”冯兆鑫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握紧了匕首,“你是怎么进来的?”
“为了谋生,我曾学习过多项技能,其中包括撬锁。”漫不经心地从风衣的衣兜里捏出一根铁丝,秦森将它举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以展示自己的“作案工具”,“尽管我从没想过要去当个锁匠或者小偷。”
翘起嘴角冷笑,冯兆鑫隐匿在阴影中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如同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黑豹,危险而敏捷:“你跟方国华谈的,果然不只是你在录口供的时候说的那些。”
“我和方先生在第二起凶案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随手扔开手里的那根铁丝,秦森的口吻稀疏平常,就好像在告诉他今晚的月光预示着明天将会是个晴天,“不同在于,方先生不确定专案组中谁才是模仿犯,而我觉得就是你。作为一名法医,你的反侦察手段很有职业特色。”
一面说着一面瞧了瞧自己的双手,他微蹙着眉头神情严肃,像是在自己的指甲上发现了什么麻烦的病征:“指甲缝隙和勒痕中的纤维,阴道和大肠上可能残留的汗液和微量人体组织,毛发和衣角的污渍……要不是听勘察现场的警察说起曾在尸体的头发里闻到洗发水的气味,我甚至不敢相信你给尸体洗了头发。”
说到这儿,他眉心一松,跳下木桌,两手拢进衣兜,抬起头环顾仓库,虽说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但神态已经明显放松下来:“处理得很细致,可惜对待第一案发现场的态度就远远不如尸体了。这里没有经过雨水的冲刷,相信能够勘察出不少有价值的证据。听说胡局长前段时间申请到了DNA仪器,可惜技术科里只有你懂得如何使用。”
言毕,他最后看向冯兆鑫的脸,“你觉得在你被逮捕之后,上级会派遣新的技术人员取代你的位置么?”
对方早已不动声色地同他缩短了距离,趁他话音未落便手握匕首扑了上来:“那要看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几分钟前便和秦森一起潜入仓库的警察都埋伏在暗处,队长见状开了枪,却没有击中行动迅速的冯兆鑫!胡太峰带着下属冲出来,只见匕首利刃反射的亮光一晃,他们尚未有所反应,秦森就已捉住冯兆鑫的右手腕狠狠一拧,左手握着什么东西在半空中一甩,干净利落地抽上了冯兆鑫的脑门!
匕首摔落在地,而一声闷响过后,冯兆鑫也脱了线似地倒下来。
等赶到他身旁检查一番,胡太峰才确定他是被击晕了。惊魂甫定地抬头看向秦森,胡太峰刚想要说点什么,就被他抢了先。
“‘条件反射’。”他摊了摊空着的左手正儿八经地解释,“不是故意要抢您的风头。”
胡太峰一手搭在膝上,抿紧了嘴,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秦森右手握着的东西上,那是根漆黑的棍子,仔细一看像是三节伸缩弹簧棍。他一直把这种东西放在大衣的口袋里?
“那是什么?”胡太峰指了指它。
抬高右手瞅了眼那根弹簧棍,秦森神色平淡地答道:“防狼甩鞭。”
“防狼甩鞭?”胡太峰又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女性用来防色狼的?”
秦森微挑下颚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从那傲慢、矜持而又鄙夷的眼神来看,显然认为他说了句愚蠢的废话:“您选择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是正确的。”
胡太峰好笑地咧起了嘴,见刑警队长已吩咐人铐走了冯兆鑫,才撑住双膝站起来,两手叉腰重新端详起了面前这位年轻的教授:“所以你不只给你的实验用鼠取你自己的名字,还随身携带女式用的防狼甩鞭?”
“我看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动作熟稔地将弹簧棍收回合适的长短,秦森把它拢回衣兜,隔着呢绒料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神态自若,“至于这个——它便携,能通过安检,显然是防身的不二之选。”
“可它到底是……给女士用的。”试着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胡太峰摸一摸自己的下巴,却摸到了扎手的胡碴。他皱起眉头,记起几天前的早晨出门前妻子还叮嘱过他要记得刮胡子,可他一忙起来又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留给你的妻子用还差不多。”
“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性别差异毫无意义,胡局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下巴上的胡渣,秦森不以为然,“另外,妻子?我还没有妻子。”
“也没有合适的对象?”
“暂时没有。”
“你这个年纪,该找个妻子了。”
“我不认为寻找人生伴侣和自身年龄有必然联系。”似乎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秦森转身踱向仓库大门,轻描淡写地声明了自己的观点,“这一点不论对男性还是对女性来说,都一样。当然,如果遇上我喜欢的,我不介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和她结婚,全权负责她今后的伙食。虽然与此相对的,她得帮我分担秦森六百五十三号一家的伙食——毕竟有调查研究显示,家务分担不公是导致离婚的第一杀手。”
“好吧,你的人生你做主。”胡太峰耸耸肩跟上他的脚步,“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在我第一次去找你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三起凶案里有一起是模仿犯干的。”他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不禁摇摇脑袋,“最重要的是这个模仿犯还在我们局里。”
“我说过我主张的是演绎推理和传统刑侦,胡局长。”旧事重提,秦森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很显然不乐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他的主张,“我只用证据说话。”
这回胡太峰没有再请求他,而是畅快地笑起来。他想他大概摸清了秦森的性子:有着老学究的固执,却也不像文学艺术作品中塑造的天才一样不通人情、情商堪忧。
十二月中旬湿冷的夜里,胡太峰因为这愉快的大笑而浑身暖和。
他已经开始期待今后再同这位年轻的教授合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