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通知，罗兰于早上八点准时抵达审判庭，待审查结束一切尘埃落定，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不同于清晨阳光明媚，午后的都市下起了大雨，厚重的雨幕将雨篷层层包裹迫使阴影在其中生根发芽，唯一的光线带着水汽投射在台阶上，苍白而恍惚，好似一片律动的薄纱。
即便已经站到雨篷的最边缘，罗兰能被照亮的也只有毫无血色的脸和发梢，一身全黑色的精致西装则完全和黑暗相融，乍看之下他宛如一个没有实体的幽魂。
在这个时间段，一整个空旷的雨篷下只有他孤身一人，就连门前的护卫和清洁工都不知所踪，如同矗立的石制雕塑，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大雨，目光径直穿过审判庭那过分宽广的庭院落向正对面的街区。
往日无比繁华的街道此时已然人去楼空，店铺歇业，灯光熄灭，甚至连道路上的车辆也全部消失，空荡荡的柏油马路被连绵不绝的雨滴覆盖，犹如一条蜿蜒向远方的河。
大量雨水不断从审判庭入口处的闸门下方流入，本就竭力工作的下水口不堪重负，只能任由一层薄如镜面般的积水在院内不断蓄积，它们从成千上万块整齐排列的深灰色大理石路面上流过，片刻不止的波纹间倒映着被铁屑般的乌云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只需微微低头，罗兰便能将这世界残破的模样尽收眼底，但他依旧只是站着。
自走出审判庭后他始终一言不发，某种远比恶劣天气更加让人心烦的情绪在他胸前酝酿，让他不想多言甚至不想思考，仿佛只要什么都不做那烦恼的源头就会自行消失。
但这终究不可能。
“……”
“算了，总要面对的。”
如同自我安慰般，罗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缓缓抬起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右手，将毫无血色的指尖探入西装外套右侧的口袋，在夹住内容物后顿了顿，但最终还是极为小心地将其取出。
一封精致的信就这样暴露在风中，只有手掌大小，颜色是纯粹的白，光从外观上看这封信没有任何特别，除了那位于信封中央用于封口的鲜红火漆。
展翼的渡鸦与交叉的双剑，这不偏不倚印在漆面正中的图案是审判庭专属的官方标志，这意味着这封普普通通的信是来自审判庭的公函，意味着其存在本身便代表着审判庭的意志，和所有涉及审判庭权威的物件一样，在递交收信人之前，任何损坏，窃取，窥视，篡改，复制的行为都按极刑处理。
按理来说，如此危险且重要的信件都会由专门的审判官送达，期间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转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审查的尾声，当身披黑袍的审判官们犹如归巢的群鸦般从罗兰身侧走过时，大审判长亲自来到他面前将信递到他手中。
相比信本身的重要性，信中的内容反而是明确的，对每一个参加审查的人来说，那就等同于一切。
罗兰凝视着手中的信，指尖不知不觉因用力过猛而发白，原本完美的信封也蔓延出些许褶皱，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雨篷外的风更大了，错落的雨声如同混乱交响乐，就和……审查时一样。
审判室内并没有窗户，从屋顶投射下来的光线异常冰冷，层层拔高螺旋向上的席位好似翻转的圣诞树，数十名审判官端坐在高处沉默不语，处于最底端的罗兰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觉一道道尖锐如手术刀的目光伴随着悠扬的古典乐从各个角度投下，径直切开他的皮肉直指他的心脏，他们不带任何情面地观察他，审视他，剖析他，只为一个最终的结果。
“结果……”罗兰的手不知不觉开始颤抖，因寒冷，因过度用力，更因不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感觉先前似乎下好的决心开始动摇。
他克制不住地自省，说实话从一开始他就没多少自信，尽管这一年他已经尽了全力。
但光全力就够了吗？不，不知道，或许吧。
“非看不可？……要不回去再看吧……回到家里再看……等雨停……只要等雨停下……”
犹豫的每分每秒都好似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身边耳语，劝他将信塞回口袋，而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自己的相同。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嗓音突然从一旁传来。
“你不打开看看吗？”
罗兰一愣，下意识地将信胡乱塞回口袋，随即他猛然扭头，只见一个身穿棕色宽大风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了雨篷的另一边，虽然大部分脸和身躯都被阴影遮盖，但仅从手臂处的轮廓依稀可以看出其体魄之魁梧。
“你不打开看看吗？”见罗兰注意到自己，男人再次重复道，他的目光从阴影中投出，像是藏在漆黑的丛林中审视猎物的野兽，这时罗兰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沧桑而有力，宛如是烈日下暴晒的砂石。
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形象跃然脑中，罗兰心中警铃大作，他警惕地侧身面向对方，同时警告道：“这不关你的事！”
男人笑了，虽然看不清表情也未发出声音，但罗兰肯定男人笑了，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到光亮下，身材远比罗兰想象得更加高大，一头精心打理的金色短发齐梳向后，下巴上的胡须多却不显杂乱，虽然一看便知已到中年，但岁月在其面容上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仿佛是久负盛名的雕刻家手握光阴，寥寥数笔便突出了名为成熟的质感。
“一半，”男人开口，钉在罗兰脸上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
“一半？一半什么？”罗兰眼中浮现出茫然。
“参与下次审查的人，预计会有接近一半不合格，”男人转头，看向审判庭院子里整齐停放的装甲车，“在当天，他们将被运往最靠近边境的地方，接着就会获得自由，除了不能返回都市外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自由。”
“没有行李，没有武器，更没有食物，一开始或许还能合作，但很快饥饿带来斗争，斗争导致死亡，而最终，不出一个星期勉强活下来的人也会死，病死或者单纯地渴死，饿死。”男人平静地描述着画面，但血腥味从他话语中渗出，寂静处传来尖叫，“最多几个月，所有的痕迹连同尸骨都会消失，直到下一批人到来，周而复始。”
“这就是不合格者的命运，这就是审查，”说着，男人越走越近，最后如同山一般压迫到罗兰面前，“你，机会还有几次？”
罗兰的瞳孔因最后这句话猛然缩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仿佛被揭露了天大的秘密。
在都市，唯一能凌驾于法律以及审判庭之上的，那便是审查。
无论地位高低，财富多少，都市里的每个人都会在年满十八岁之后参加审查，而关于审查的相应规则标准却严格保密，只知道每人共有三次机会，一年一次，任意一次合格即可，三次都不合格则会被永久驱逐出境。
审查的起因无人可知，大部分人其实在第一次参与审查时就会通过，极少数人会在第二次时合格，而在第三次审查时通过的人，从未有过。
罗兰这已经是第二次参加审查，而他绝不想死。
并且不管死不死，都一定与其他人无关！
无形的愤怒化为火焰在罗兰体内燃烧，一直以来被压制的怨恨，慌乱，紧张从胸口溢出，流入四肢百骸。
“我说最后一遍，这不关你的事！”他低沉着声音，最后一次向面前的男人发出警告，如果眼神能杀人，那雨篷下肯定已经血流满地。
他并不害怕动手，尽管多半打不赢并且在审判庭眼皮子底下互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要是能带着明显有着一定身份地位的对方和自己坐几天牢似乎也不是不划算？
抱着几乎同归于尽的想法，罗兰等待男人反击或者识趣地离开，但最终两者都没有发生，男人只是低头静静与他对视，而相比于他的愤怒，男人的表情却淡然许多，似乎丝毫未被他的警告和情绪所影响，甚至眼神中好像还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就像看见了让自己满意的东西。
这是……在欣赏自己的反应？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一股全力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在罗兰心底油然而生，像是泼上一盆冷水，怒火就这样颓然熄灭了，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真是……荒谬，”他想，身体再提不起半点力量，这个该死的地方空气稀薄得可怕，让他只想快点离开。
罗兰望向了篷外的大雨，而就在他准备就这样迈入雨中的前一秒，男人淡淡地开口。
“我可以帮你。”
“什么？”罗兰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停了下来。
“我说，关于审查，我可以帮你，”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但有一些条件，”
“条件？”
男人缓缓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罗兰，那是一张几乎纯白的名片，表面有着类似肌肤般的细腻质感，但奇怪的是上面既没有电话也没有姓名，只在正面有一行镀金的字，罗兰看着，皱着眉头认了出来。
“查……理曼……事务所……”
话音刚落，两束耀眼的光刺透雨幕，径直驱散了罗兰与男人周围的阴影。
一阵诡异声音在雨篷下响起，男人竟舒展着身体，背部挺直，头部拔高，骨头与骨头相互碰撞，那魁梧身躯因此显得更加庞大，有了一丝非人的恐怖意味。
“我叫查尔斯，是查理曼事务所的老板，”在罗兰惊骇的目光中，男人微微弯腰俯瞰着他，“我可以帮你通过审查，但前提是你要加入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