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亮,头顶的天空是六月尾声里云彩稀薄的蔚蓝,路旁的老榕树摇曳着油绿肥大的叶片,斑驳的碎影勾画出盛夏特有的写意。鸽群拖着清亮的鸽哨尾音,从青瓦白墙上方掠过,在屋檐下的几处巢边停停落落。
窗外的蝉鸣吵闹得惹人心烦。
平安巷横纵交错的阴影里坐落着一家生意冷清的当铺。
对门拐角的生了些苔藓的老墙上贴着发黄发油的印刷纸,大多是画着些络腮胡的凶神恶煞的壮汉,底下写了“赏钱百金、生死不论”之类的字样。
店里的后生正在打扫货架不便触碰的角落,被包裹得严实的抵押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零星的蚊虫尸体躺在其中。晌午的天气太热,当铺的生意前所未有的惨淡,倒是方便了清洁。
作为三元当铺唯一的后生,姜元平日里就做着招待客人、洗碗扫地一类的杂务。
他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儿,父母在十多年前晋国与金夏王帐的战争里丧命,跟着一群难民在渭城边上流浪了好些时候,因为生得秀气、懂事得早,幸运让元旦外出的店家给捡了回来,就着“开元”的好势头给他起名“元”,又随了店家的姓,此后每天都在当铺打杂讨得个衣食无忧。
“店家,”姜元放了鸡毛掸子,抖了抖被汗水打湿的衣襟,然后瞥向空荡荡的票台和柜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我也想放假。”
“热了?”鬓发苍白的店家拿着一副算盘坐进了柜台,翻开厚厚的老破账本,“早几年就劝过你去习武,非得在阁楼里懒着......这习武之人,可是能寒暑不侵呢。”
“店家,我听二叔公说过,你已经习武好多年了。”姜元忽的是凑近了。
老人不解的看向他。
“你在流汗。”简短的话语以质疑对方的学艺不精。
正在算账的店家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觉得出一阵湿润,当即是举起算盘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姜元的脑门上,“干活去!少在这里叽叽咕咕的!”
瞧见姜元走开了,他才慢条斯理的补充着,“常人要想练出寒暑不侵的本领,少说得有三十年的内功修行。我是年纪大了,憋不住丹田的气,久坐不动难免会让这夏天的火气趁虚而入。”
说到这里,店家就要告诫姜元,“既然你决心不涉足这些江湖凶险,若是哪天见到了如你这样年轻却有着一身无惧寒暑的武功的人物,可千万要躲得远远的。”
话语刚落,当铺的大门敞开了,热风裹挟聒噪蝉鸣扑向店里的两人。
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穿一身厚实的华丽衣裳,她神情自若的走向柜台,脚步轻盈,却好似带来了血雨腥风。
*
一双绣花的锦履踏过阳光炙烤得如火烧的青石板路,编着金线的白袜勾勒清瘦的脚踝,再往上是缀着碎玉的襦裙,云一样的裙摆会随步伐的幅度不时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由着夏日的映照显得格外耀眼。乌黑秀气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精美端正的五官未脱稚嫩,但已经写尽了书院同窗们青涩美好的幻想——
这是个如画般漂亮的女孩,满身富贵气,走在这条老旧的巷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女孩的手里敞着一张三尺长宽的舆图,图画记载渭城东门一侧的大街小巷,竹纸的背面还盖着街道司的印章。
但她眼前的这条巷子太老了,老得只剩下一个“平安”的名,其中店铺和住宅的布局都是含糊不清的,好像它们从诞生起就是这样。恐怕只有那些坐在树荫底下摇扇子胡天海底的吹牛的老人才能把它们跟一些记忆里的人与物挨个对应。
无论怎么瞧着舆图里的细节都无法分清自己在平安巷的位置,女孩心底一阵烦躁,这时她看到了一旁的阴凉处有一家生意冷清的当铺,便有了造访的心思。
走得近了,能发现这当铺的外墙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龟裂的砖块上攀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板门新刷的红漆在阳光底下鲜艳着发亮。匾额上写着“三元”。
推门走进,店里空旷着,熏香的气味扑面袭来,一位相貌秀气的男孩持鸡毛掸子在硕大的货架旁边打转,忙碌着清扫那些抵押物缝隙里的灰尘与脏污。
年迈的司理坐在柜台后边清点账目,算盘珠子被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一枚枚的油光发亮。
“老先生可是这里的店家呀?”是地道的江南口音。
“鄙人正是,”老人抬眼看向这满身贵气、内功精深的姑娘,当即是觉得心头发紧。活到他这样的岁数,见过太多的江湖人,明白这是天大的麻烦送上了门......
渭城离江南一带有三千里之遥,她却能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顶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蛋跨越其中险山恶水走到这里......于是店家的态度愈发恭敬和谦逊,他赶忙是站起身,“小店做的是典当的生意,请问女侠有何吩咐?”
而随着店家的动作,无形的气势缓慢压向了登门造访的客人,像是在警告。
女孩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惊人的内息,忽然是不吭声了。她警惕的盯着面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惊讶于自己无法看清对方内功底细的同时想到了当铺匾额上的“三元”,再瞥向他身后书架摆置的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刀,便是将他同一位曾经名震武林的道士对上了号。
“如先生这样高超的武功,却在这渭城偏居一隅?”
店家一愣,转而是温和的笑着,“似姑娘这般显赫的身份,不也千里迢迢来了这渭城的一隅之地?”
女孩下意识就紧握住了衣袖里藏着的画笔,随即犹豫了几秒,究竟是松开了手,然后道出真实目的。
“我姓苏,此番到渭城是要打听‘四渎诀’出世的虚实。先生离开江湖太久,恐怕有所不知......近几个月,四渎神功重现渭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中原。”
听到“四渎诀”,老人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了,立刻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惧。
“后生!”短暂的思索之后,店家朝着正在一旁偷听两人交谈的姜元吩咐,“你替我守着店里的生意,我与这位苏姑娘有要事相谈。”
说罢,老人肥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双长满褶子的枯瘦手掌握住了那柄摆放在书架上沉寂了数十年未能出鞘的长刀。
他把刀系在仍然挺拔的脊背上,刀鞘中间以玉石镶嵌组成的一个“福”字格外显眼。
姜元目送着他们离开了店铺,板门闭合,让室内稍稍有了一丝凉爽的气息。
当时警惕彼此的两人都没能注意到,这位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年轻后生在听到“四渎诀”的时候竟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姜元放好手里的鸡毛掸子,赶忙是快步绕进了伙房,在锅炉底下的缝里找到了薄薄的一本破烂册子。
那被水泡得不成模样的封面上俨然落着潦草且模糊不清的三个大字,“四渎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