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瓦酒馆内。
老板洛德正在用棕色的抹布擦着吧台,现在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他依旧很认真地清理着卫生。毕竟这家酒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可能迎来客人。
卡尔瓦酒馆是一家位于大荒原边境的偏僻酒馆,哪怕是最近的卡尔瓦镇也需要徒步走上十来公里。这里常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顾客,要么是跑商的商人,要么是送货的车夫,偶尔也会有带着各个国家徽章的士兵进来,有时开口就是要了最贵的房间和最烈的酒,也有时只是匆匆忙忙一言不发地休整了几十分钟便上路了。
虽然这家店客源不多,但永远不缺没有客人。无论是谁,都希望在长途跋涉的旅途中有一处落脚的地方。更何况,洛德在选址时特意研究了许久,最后定在此处,是因为按照各个王国之间领土范围的条约,他目前正好在奥伦亚琉王国的边缘处,本质上是受到王国的护佑。要是有人敢在这个酒馆闹事,就等于是对国王的权威不敬,是可以向卫兵通报寻求帮助的。再说了,那些卫兵平时也没少受洛德的照顾。
生活中有很多小小的快乐和麻烦,不过最令洛德愉快的时候,莫过于那些完全不了解的旅人,他们通常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些故事会成为洛德的见闻,变成他在这罕无人迹的荒原之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他偶尔会跟妻子抱怨进货太难太累,又或者客人太难伺候云云,就像是对担任卡尔瓦酒馆的老板这一决定感到极端后悔。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洛德来说,这是一份很适合他的工作。他从未对这样平静的生活有过真正的厌恶,反而几乎是像孩童珍惜玩乐的时间一般珍惜着自己这般平凡的生活——贤惠的妻子,健康的儿子,自给自足的工作。
虽然没跟谁提过,但是洛德年轻时也当过一阵子的冒险者,虽然没闯出名堂,但好歹是留下了一条命。也正因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导致他落下了跛足的后疾。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发什么大财,但是他也不再追求那些普通人永远无法触及的名声和财富,他很清楚很多人为了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丢了性命。而他洛德,则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这些终究不适合他,他更适合当个听众。
他只需要在疲惫的午后和夜晚吃到妻子做的菜肴,跟年幼的儿子玩玩拼图之类的,顺便跟妻子亲热亲热——他只需要家人温柔的陪伴就好了,其他的再苦再累都不重要。这份宁静就是他永恒的避风港,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是有人爱的,幸福的。
是的,宁静就是他想要的。
风声很大,外面很吵。
大荒原通常都很安静——这片土地沉稳而寂寥,万年不变。它现在是什么样,远古时期就是什么样,连同无法想象的遥远的未来也都是一样。大荒原宛如一位伟大的父亲,无论它经历了何种的风吹雨打,总是展现出同一副模样。那副严苛,和严苛中难以察觉的一小份哀伤和温柔。
但是今天,大荒原像是哭了。
洛德忽然发颤,微小的寒意在刹那间缠上他的背脊。他一生中有过很多次害怕的时候,每次他都选择了退缩,而大多数时候,他这听上去怯懦的选择,都救下了他的小命。
这很正常,洛德对自己说,今天也只是普通的一天,没什么例外的。宁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情况。毕竟他已经远离了那种生活,很早开始,他就不再是一名演员,而只是一位看客。他深信无论再离奇的事情,都不会与自己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今天,令他惊慌的是——大荒原确实是在哭泣。那哭声仿佛来自地底某处,从一开始的啜泣,逐渐演变成了充斥着痛苦与悲伤的嚎哭。这哭声传遍四方,那种从抽象的意识中剥离的想象,变成了实际的存在。
整片大荒原都不再沉稳而寂寥。
酒馆外似乎传来人的惨叫,火苗噼啪噼啪的响声,锋锐物件之间相互碰撞从而折断的清脆声响。一开始还像是幻听一般难以确认真伪,但随着以秒钟为单位的时间的流逝,种种声音变得愈发清晰,愈发真实,仿佛就在自己的身边,或许就在身后酒架的墙后一般。
不到几秒,洛德身上已经布满冷汗。他双腿发软,想要跑回后院的房子里,却根本挪不动脚。他的心里无来由地升起恐惧,愤怒,想要对着一切嘶吼,他的心里有两种声音,一种在告诉他冷静下来,这是不正常的;另一种却怂恿着他接受这种变化,变得憎恨这个世界。他想要哀嚎,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为什么自己开始脸色涨红,手臂青筋暴起,神情异常激动。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如此令人难以忍受,为什么自己如此懦弱无能又如此卑贱低微?为什么自己沦为一个普通的酒馆老板,为什么妻子这般丑陋,而为什么孩子又像个魔鬼一样难以伺候?为什么这一切都令人厌烦,想要破坏,想要砸烂,想要把一切都撕碎。
——————
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洛德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情况,在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血红。他忽然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灵活程度跳了起来,像一只猎犬一样扑向酒馆门口的人影。
随后,他便冷静了下来。
黑色的斗篷。
有人用手贯穿了洛德的头骨,那几分钟前还在用抹布擦拭吧台的中年男人,顷刻间已经化作一具尸体,仅存的些许生命力也已肉眼可见的形式飞速消散,很快,就连最强大的牧师都无法将其救治了。
当洛德的尸首被甩下时,他那被指头搅烂的脑浆清晰可见。而黑色斗篷下的那人就连身形都未曾晃动一下。毫不犹豫地以这般残忍的方式夺走他人的性命,也未曾有一丝动摇。
那人摘下斗篷的兜帽,漏出乌黑的头发,发丝正好遮住他的眼角,也刚好挡不住嘴角和鼻梁处的刀疤。但一眼望去,最令人感到讶异的,莫过于那双银灰色,近乎无色的眼眸。
银灰色的眼。
那不可能是人类拥有的眼睛。
就像是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男人甩甩手,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
另外一道身影从他的背后窜出,从后面绕进吧台内,装模作样地开始倒酒。那道身影也摘下了兜帽——
只见一个美貌少女站在那里。她面色柔和,长相更是可比神话中的天使。她如铃兰般纯白的头发正好到肩膀处的位置,皮肤白皙温润,不禁让人升起怜爱的感觉。她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一股娇弱感,仿佛暴雨中的花朵。但再靠近一点,就会发现那并不是纯粹的身体原因所带来的,而是更为难以言喻的一种存在,好比没有生命一般,只是一座精致的可动人偶。
男人没说要什么酒,少女便已经倒好了两个杯子。她自己仰头咽了下去,然后又接了半杯。等到少女倒完那半杯后,男人才拿起酒杯,慢慢地抿着,他像是思索着什么,忽然抬头看向了少女。
“夏娃,你累了吗?”
声音很低,透露着一股难以察觉的疲累感。少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点信息,随后机械地展露笑颜——并不是那么好看的笑脸——对着男人说:
“我累了。今日夜晚便在这休息,怎么样?”
“挺好。”
男人放下喝到一半的酒,然后向后院走去,留下少女一个人继续用刚刚洛德用过的抹布,慢慢擦拭着桌子。她很认真,就像是那个热爱自己生活的普通人一样。
后院里的房子就是洛德一家的居所,在那栋平平无奇的屋子里,男人闻到了死亡的恶臭。在推开门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里面多半没有什么好景象。
果不其然,洛德的妻子被不知何物砸烂了脑袋,半垂着身子在床沿处。而看起来可能只有两三岁的孩子也被剖开了肚子,小小的细软的肠子披在身上,很是令人心疼。仅从死亡的气息上能感觉得到,两人死亡的时间距离现在不过几个小时。能做到这些事的,也只有洛德了。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就无人可知了。
不,其实他是知道的,他正是为此而来。
——————
这是被称为「黄昏时刻」的末日前兆。
从大荒原的深处疾驰而出的黑色战马,卷起凌厉如箭头般的尘土飞沙,从无人之境向着文明之塔高耸的地方奔腾而去。马蹄踏过的道路并不是迷茫的,掠过身旁的疾风并不是无知的——
男人和指引自己的少女夏娃,正是为了寻找能够解决这一切的那位使者而存在的。那位传说中神明指定的使者,名为“塞维尔”的存在。
只有找到了“塞维尔”,这混乱的「黄昏时刻」才有可能得到解决。这是一项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任务,没有人类能够理解。甚至于男人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这种执着。他仅仅知道“塞维尔”这个名字,关于这个目标的其他事情一无所知。无论其性别是男是女,是人类亦或非人,他什么都不清楚。即便如此,也要继续寻找下去。并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跟随着自己身旁的少女,便一定能够找到。
——然而,男人归根是一具空壳,那位少女也不过只是奴隶。即便如此,他们也要游荡于这个夕阳日渐西下的世界,直至寻找到名为“塞维尔”的光明。
这是违抗不得的宿命,也是斩不断的枷锁。
“亚当——”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窗外,彻底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