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蓬鹊山脚【1】,废弃厂房。
厂房坐落在山脉的向阳面,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山谷间潺潺的黄河支流。这里距离最近的村庄有十几里山路,很多年前工厂配有进山的专项列车,而今只能依靠步行进入。
但总有能人异士选择另辟蹊径。
“再往前走就没有信号了。我现在架设临时的灵界通道,你们到达目标地点之后先行侦查,不要轻举妄动,统计出对方炼炁士的数量汇报给我。我通知完其他分局过来收尾的时间,再过去和你们汇合包抄。”
这队“登山客”穿戴着统一的迷彩斗篷和防毒面罩,底下的服饰却各有千秋。发言的领头者个子最矮,声音清脆,甚至还穿着短道袍,更显得整支队伍像是学校组建的业余登山队。
矮个子环顾四周,选定了一棵有二人环抱粗的老树,对着它轻轻拍了拍手,再以手覆上,树皮表面顿时闪过阵阵蓝光,交织成一扇光门。
“俯首骤入,勿逡巡!”【2】
队中其余五人鱼贯而入,动作干脆利索,踏过布满落叶的地面时也没发出一点儿脚步声。
现在这片茂密到有些暗无天日的树林里只剩下了那名矮个子领队。她摘下厚重的面罩挂在一旁的树枝上,长舒一口气,靠着树干蹲下。这是个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人,身形细瘦,灿金色双眼,黑色打卷的发尾凌乱披在肩上,外貌约莫十五六岁,眼底的青黑却泛着上班族特有的疲惫。无论以哪方的视角来看她都称得上漂亮,当然——在她的上司眼里除外。
少年人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这里是十三科事务组指挥中心,收到请回复。”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少年人啧了一声按下通话键,“收到,这里是事务组第三编队队长白夜。第三编队其余成员已进入目标区域,请上级指示。”
“指挥中心收到。请尽快汇报目标区域情况,以及是否需要支援,联合行动的其他部门正在待命中。”
“第三编队白夜收到。请通知安全部门在一个小时后进入收尾,我们不需要其他支援。重复,我们不需要支援!”
掐掉对讲机,白夜回想起分派任务时高层的丑陋嘴脸:“不用顾忌,尽快做完免留后患。活口留不留也随你们,这种人......审他们还嫌费时费力!”
并不是不满高层的残暴作风,白夜深知不远处的工厂已经沦为了各种意义上的人间炼狱——但她实在不爽这种看似“让下属自己拿主意”、实则将麻烦都往出甩的行为。要知道任务中每收割一个邪教徒的生命,他们写的报告就得厚上十页;如果再不小心波及了路过的平民,相关队员最少也得在地下室关上半个月。而涉及审讯环节时,材料可就得高层那些老头子自己动手了。
这群混蛋倒是省事了,山一样高的材料和报告都留给我们来写......白夜额头青筋直跳,把对讲机调到队内通话频率,语气很明显的暴躁起来:“不用数人头了,我现在就过去,让庄不复准备发动‘梦魇’......对,上面那帮老头子又在催,催催催!不想写报告的,都尽量留活口!”
对讲机另一头,被称作庄不复的高挑女性从腰包中掏出一枚迷你卷轴,潇洒展开,画面中心是一群雨燕般的鸟儿,上方的木质挂轴写着“伯奇”【3】二字。
“老样子,伯奇鸟吐出的噩梦覆盖半径是三百米,而炼炁士对‘梦魇’有一定抗性,所以一会儿看到没发疯的直接往死里打。”
旁边一名高大的男性队员嗓音嘶哑,向厂房内瞥了一眼后说道:“外围五个,里面六个,一共十一个炼炁士,我们各写各的报告。”
“那我跟队长岂不是可以一字不动?你们还真绅士。”庄不复话音刚落,头顶的天色倏地暗了下来,整座山头似乎被一张庞大到看不见边际的渔网覆盖,灰暗天空中闪烁着交织的金线。一些没来得及逃出的飞鸟砰地撞上屏障,直直坠落。
“是队长布置的天罗地网【4】。动手!”
一瞬间清脆刺耳的鸟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卷轴上的伯奇鸟图像渐渐淡去,化作一缕缕紫色烟雾扩散开来,带着噩梦的歌声猝不及防刺入厂房内人们的耳中。
寂静如死水的旧厂房里像被投进了一枚鱼雷,潮水般的嘈杂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几声惊呼。原先厂房内的人们都面向中间某处盘腿坐着,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瘆人微笑,眼睛直勾勾盯着中心一处,仿佛陪葬的泥塑般纹丝不动,寂静无声。几名行为稍显正常的长袍男子站在人群外围,其中一人的手腕上开了个口子,正背对着众人用自己的血在墙面上作画。
“梦魇”降临时,这几名长袍男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们似乎以为是信众暴动,当即锁死了厂房的所有出入口——等到反应过来时,他们再拼了命想开门也来不及了。
坐在原地貌若痴傻的信众们突然活跃起来,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以头撞墙,有人瞪大了空荡荡的双眼仿佛遇见亡魂索命,起身四下逃窜。蜷缩在门边的一名长袍男子突然垂直走上厂房的横梁,又以跳水般脑袋向下的姿势落地。还有个人拖着步子,口中重复着呓语向窗台走去,在快能看到小队成员的瞬间,那人被他后面盘腿坐着的信众抱住腿,狠狠一口咬上,鲜血四溅。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直面了自己最深处的恐惧,又亲自将人间炼狱带进现实。
等到小队破窗进入时,大多数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那个嗓音嘶哑的队员随手揪出一名躲在桌底瑟瑟发抖的长袍炼炁士,一记手刀劈晕。他踏过横梁下的一滩脑浆时,回头对庄不复打趣道:“这个怎么说都算是你干的。”
“别说风凉话了高泰,我怎么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会想在陆地跳水?”庄不复感慨着,“外围站岗的那些应该都被白队解决了吧,她的手段不比我粗暴?”
“这几个也都是能自由往来灵界与现实的术士,到底怎么混到这个份上的......”另一名穿着职业套装、身形挺拔的男人拨弄着墙上的鲜血壁画,“而且别说,他们还挺有艺术细胞的。干点啥不比组建邪教好?”
“他们不把艺术细胞用在逼平民献祭上就谢天谢地了。这一批是我们拦住了的,信众也只受到了精神冲击,前面捣毁的那几个据点可比这惨多了。”高泰俯下身去翻开那名“鲜血艺术家”的尸体确认身份——那人手腕的伤口没有凝固,好像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廉价颜料,这一动撒得到处都是。“杨诚清,圈内外号‘知先生’,现任新阴教的首领。十三科内部A级通缉犯,从四年前开始组织民众献祭、进入灵界寻找他们那个失踪了的邪神。共计造成12人死亡,四百余人进入灵界后失踪......”
“那个邪神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好说,新阴教自称起源于明朝,实际根本查不到相关文献。我倒是一直觉得他们这个灵界之门的法阵很眼熟......”庄不复此时端着着相机过来,正打算给尸体拍张照片补充档案,却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个人,不是杨诚清。”庄不复擦干净尸体脸上的血污,“虽然跟老档案里长得很像,但这人更像是用画皮之类的法术修整过皮肉,骨相差异巨大。”
“又扑了个空?妈的,我就说能逃四年的家伙怎么可能死在梦魇里!”
“算了,回去再细查,分析线索不是我们的活儿。现在先不要节外生枝。”
一名年纪较大的队员从二楼探出头来,“我和同仁搜完楼上了,上面有个青铜祭坛,可能就是献祭台。还有很多人......都被关在笼子里。”
“没有其他灵异现象了?这一趟还真是轻松。话说老张,你明年是不是就能退休了?”高泰将几名昏迷过去的长袍男子捆到一块儿,“还是你打算再攒两年钱回老家教徒弟?”
“回去?回去干什么,家里的小子也不欢迎我,说我一天天的不着家。哼......还有那个孽徒,我还不如接着上班。”老张翻过栏杆,从二楼直接跳落到其他队员面前,“我身子骨也还算硬朗吧,高低也是武当出来的。”
高泰拍拍他的肩膀,“还跟家里小子闹别扭呢?体制内比较忙,退休了回去好好陪陪家人。天天看这些血呼刺啦的玩意儿,对心理不好。”
庄不复听着两人的闲聊突然发话,“说起来白队是不是也快到工作年限了,印象里我进十三科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这么些年没老就算了,也没见她长高过——单位食堂得是多亏待她啊?”
“等,别问这个——”年龄最大的老张似乎想捂住她的嘴,但还是没来得及。
一阵刺啦电流声划过,白夜的声音同时从队员们腰间的对讲机中响起:“庄不复,你的麦没关。”
“你的保密观都学到哪里去了?不该过问的不要多问,我看过你的计划表,还想出去旅游的话就不要再想方设法延长自己的脱密期。”
庄不复发出惨嚎:“不要记我过啊队长!我就是随口一问——”
“问也不行,问也有罪。”对讲机里的声音憋不住发出了坏笑,“除非你包了我这一个月的材料和报告。”
“看,我就说吧。”高泰耸了耸肩,“太年轻。”
一队人说说笑笑,清点着满地昏迷的邪教徒,氛围轻松仿佛春游。庄不复又到二楼拍了几张祭坛的照片,打算回去破解一下上面的讳字,之前捣毁的分部都没留下多少有效信息,而这次祭坛保存的相当完整,实属不易。
忽略掉满地的人体零件和骨制皮制法器,再擦干净血呼刺啦的祭坛铭文,环视一周,庄不复很高兴的发现铁笼里的人们还算状态良好,虽然暴力开锁可能会让他们应激,但应该都可以活到其他安全部门过来收尾。
厂房二楼不大,只有一楼面积的三分之一,除了中间的青铜祭坛和角落的铁笼,简陋到连个神像也没有。事务组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未知的神明长什么样,也许知道的只有那些被收走的活祭品。
直到检查拍摄的照片时,庄不复发现照片中的祭坛角落跑过了一个小小的、惊慌的人影。
那似乎是个十三四岁的瘦弱男孩,他赤裸着上半身,虽然光线昏暗,照片拍摄的也模糊,但惯于跟邪祟灵异打交道的庄不复还是一眼认出这孩子是个活人。
这孩子也是“知先生”准备的祭品?奇怪,他怎么没被拉入梦魇......莫非是身上刻的符文起到了保护作用?但他刚才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又是怎么躲过了老张和同仁的搜寻......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庄不复手探向腰间的对讲机,想要把这件事报告给队长白夜,却摸了个空。
庄不复心里咯噔一下,回头望去,照片中满身血污的小男孩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死死攥着她的对讲机。
“不......不要叫那个人......他是......”
没有脚步声?!庄不复心中一惊,伪装成儿童外形来博取同情的邪祟她见过很多,任务中自己的生命安全永远排在首位,她绝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男孩就站在那里颤抖着,他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瞳孔涣散,而庄不复已经展开了她身后背着的数个卷轴。
“夜行......不......知......”
男孩不退反进,那只小小的手伸向庄不复的方向,但比他更快的是庄不复身后的青铜祭坛——一只巨大扭曲、布满黑色羽毛的大手从化作深渊的祭坛中心探出,在庄不复展开卷轴的瞬间将她拖入其中。
卷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其上描绘的各类精怪神像只微微颤抖一下,随后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男孩愣怔一下,随后瘫倒在地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大股大股的淤血从他口中溢出。而楼下的众人听到这一声惨叫旋即往二楼飞奔而去,赶到时也只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男孩,队友已经不知所踪。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祭坛中间的金属表面泛起一阵熟悉的蓝光。
——————————————————
尾注:
【1】蓬鹊山:现称蓬山。《酉阳杂俎》中记载:唐元和中,苏湛游蓬鹊山,裹粮钻火,境无遗址。忽谓妻曰:“我行山中,睹倒岩有光如镜,必灵境也,明日将投之,今与卿诀。”妻子号泣,止之不得,及明遂行。妻子领奴婢潜随之,入山数十里,遥望岩有白光,圆明径丈,苏遂逼之。才及其光,长叫一声,妻儿遽前救之,身如茧矣。有黑蜘蛛,大如钴鉧,走集岩上,奴以利刀决其网,方断,苏已脑陷而死。妻乃积柴烧其岩,臭满一山。
【2】“俯首骤入,勿逡巡”:出自《崂山道士》中道士对于王质试用穿墙术的提醒。
【3】伯奇:十二傩兽之一。《后汉书-礼仪志》中记载“伯奇食梦”。
【4】天罗地网:一种法术的俗名。此处原型为《道法会元》二百六十四卷中所记载的封狱法,该类法随着时间推移多有演变,如今成为了一类罩法的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