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小镇
Q1:《诡秘之主》第二部什么时候发布?
「爱潜水的乌贼」新书将于3月4日12:30发布,诡秘世界第二部《宿命之环》即将来袭!
Q2:在哪里可以看到爱潜水的乌贼的新书《宿命之环》的最新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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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3:《诡秘之主》首款官方限量版盲盒介绍?
超前情报!盲盒内10位塔罗会成员随机款大公开: 1、塔罗会的创始人“愚者”先生——克莱恩·莫雷蒂 “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 黑发褐瞳、容貌普通、轮廓较深的青年。 他原本是名为周明瑞的现代人,却因一个转运仪式而意外成为霍伊大学历史系学生克莱恩。而后,他加入廷根市值夜者小队,成为“占卜家”,又为守护廷根而牺牲。死而复生后,他为复仇及寻求晋升,转换多个身份,并逐渐发觉世界的真相。 在了解到来自星空的威胁后,克莱恩选择成神,并为对抗天尊的意志陷入了沉眠…… 2、塔罗会最热情的“正义”小姐,奥黛丽·霍尔 “下午好,愚者先生~!” 金发碧眼的少女,是贝克兰德最耀眼的宝石。 她出身于鲁恩大贵族霍尔家族,身份高贵,备受宠爱。最初,她被意外拉入灰雾之上,成为了塔罗会创始成员。而后,她通过塔罗会成为了一名“观众”,并让自己的宠物犬苏茜也成为了超凡生物。她善良温暖,渴望帮助更多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愚者沉睡后,她毅然离开了家族,为实现理想和唤醒愚者,迎接着新的挑战…… 3、塔罗会中大名鼎鼎的“倒吊人”先生——阿尔杰·威尔逊 ……
黄花溪借由沛然的黑云汹涌了一夜,过洪之声渐以轻过雨打芭蕉的滴沥;那是老屋鳞瓦间尚未被晨阳晒化了的积蓄,缓缓飞流于犬吠间歇。因着她昨夜答应了母亲,趁暑假到乳源的必背镇去与外婆同住;吴璎珞刚谢绝前来邀玩的童年玩伴沈梦娇,念大学以前俩人可是彼此的影子。她知道梦娇其实只是心乱,对于拜佛并不见得虔诚;在其帮着自己收拾行李的时候,便宽慰说,吵架是避免不掉的,特别是心系彼此的情侣。梦娇听了心喜,从行李箱中拿出刚放下的鸭舌帽泄愤般轻摔了两下,嘴里却嘟囔说好像你恋爱过一样;可转头又说,他要是不给我认错,我是绝不会先理他的。
“都收拾好了?”一个圆脸的短发女人手里拿着买好的早餐,推风门进来,见桌边立着的行李箱,不急不慢地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毕竟——”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璎珞接过母亲递来的粘豆包,咬出这句含混的话。
“是,我比不得你。你个性像你父亲,就别埋怨我像我爸爸了。”
“那你怎么不说我像你呢?我还是你生的呢!”
“总有什么地方,”于文秀摇了摇塑料杯中的豆浆,并不很热,便用吸管戳开后推给女儿说:“你是像我的。——就比如,我总跟你外婆闹反,你也不怎么爱搭理我。”
“好妈妈,我已经够可以了吧!一会儿不搭理,就总是不搭理你了?好像这世界永远会停留在某一刻。——可转过话来,我还没抱怨呢。天下居然有人想瞒着自己女儿,一辈子不告诉她,她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鬼话么?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从我上了学,被叫没有爸爸的孩子开始。我没有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像你。一遇见什么事儿就哭哭啼啼个没完,一时叫人不知道谁才是个孩子。哪怕我还是个孩子,就已经要学着安慰你了。”璎珞见母亲的眉宇间收拢了些天中散去的愁云,也就收了性子说,“当然啦,你在饮食起居上,对本格格照顾得可谓无微不入。这点还是值得表扬的啊!于大夫?”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也不想瞒着你的,做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只是——”,于文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突然觉得痒:“哎!”,一声长吁后,“我还是告诉你了。”
“嗯,昨晚你有很大的进步呢,妈妈!我会帮你去照顾外婆一段时间。不要让过去的自己成为心病。你要记住哦,妈妈,你是个医生,你不能只会治别人的病——”璎珞这句话,让于文秀倍感无颜,因为即便她说做了就是做了,可心底还是想着瞒过去;尽管璎珞的出生,已经无法瞒住任何人,她却也选择先瞒住自己。
于文秀背过身去轻弹了几滴眼泪,心底一时无着落,就推开风门站在屋檐下吹风,嘴里哼起儿时学唱的瑶族山歌。璎珞吃完早点亦走出门来,指着阳光洒落的山棕树说:“今年的花开的怎么样?你有没有取来吃?”
“别说吃了,你不在家,我竟记不得它开过没有。”于文秀坐在藤椅上低眉,发现红色的雪纺长裙上一处白色碎花里竟有墨渍,不免收腿撩起裙边儿,用手摸了摸。这吊带长裙是周正宁买给自己的,在珠江口的海边,腰线以下,还有两处收紧,几分吃身材,上面则内搭以黑色T恤,可爱里撞出一丝端庄。不曾想自己已身见四十五岁,早过了纯情的年纪。于文秀摸那污渍的时候,并没有想它是何时留下的,只懊恼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海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凉鞋。天海相衔,一望无际的蓝色皆涌以白色的浪花,鱼鳞云从落日里飞来,沙滩仿若那天上金边儿倒地的影子。周正宁在一棵棕榈树下亲吻自己,记忆像那夺滩的细浪,吻了又吻,吻了又吻......
文秀昨夜同女儿大吵了一架,毫无理由的发怒——和所有的家长一样,女儿外出念书时分外想念,而暑假回家才住了几日,自己竟荒诞到要拿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与她较真。所有的事情总能找到它发生的理由,所有的事情也都可以毫无理由,就像这英西的峰林,成百上千座小山合围于谷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没有理由,人们却有理由因为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高原,命这峰林也属喀斯特地貌。
斯洛文尼亚很远,可比起周正宁也还算近些,毕竟自己就住在这喀斯特里。尽管于文秀第一次听说喀斯特地貌,是从周正宁的嘴里,一个苦哈哈的背包客,脚上的水泡一层烂过一层,却妄图像夸父一样用脚丈量山川河海。他一定是说大话,嗯,他总是说大话。于文秀企图把那个背包客留下的时候说,夸父是巨人,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就到了英西峰。那人却自大道,他的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就到了天上。那年自己二十七,正宁已经三十岁了。
作为一个身在异乡的驻村医生,和丈夫异地生活了五年,离婚时别人说你是因为年轻耐不住寂寞;与一个背包客夜奔后,更加做实了此等以讹传讹。只你对这一村子的老人有所照料,儿女们也从不在你在的时候嚼舌头;久而久之,当你不再年轻,人们渐渐不再谈及这些生活的琐碎,仿佛你与这黄花村混为一体,在没有拎出来的必要;更因为当下时节,人们发觉找钱成了生命的第一要务,便也对消磨时光的把戏消磨了兴趣。
二十三个年头,年头接年尾,村里的许多人都老了,自己的青春也同黄花溪一样东流去。但与自己的女儿说起往事,还是有些不自在。说自己是在海螺峰救下了那个负心汉?多此一举。还是说自己曾经的也是唯一的丈夫,吴越。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他在深圳打工时移情别恋?没必要,不过在给女儿上户口时,他却帮了忙。还是说今天所以翻箱倒柜地把这裙子拿来穿,不只是因为昨夜说起正宁,更因为今天还爱他。有什么用呢,人家早已出家!阿弥陀佛了!
自己的故事讲别人,那是名人才有的把戏。于文秀只说了自己,并没有把任何一个描绘成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人。男人是山,女人是水,你可以是他的涓涓溪涧、游天瀑布,而许多时候,你更想是他为了留住你而不惜自断身石围成的堰塞湖。然乌湖?当你说起瑶池的时候,他告诉你昌都有个地方叫然乌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你去。——还说雪山夹岸,碧水清泠,是山体滑坡形成的堰塞湖,来往的人都叫它西天瑶池。你惊羡他是那样走南闯北,而仅仅依靠那双新摔坏了的腿。你问他在天地间到底要追找什么呢?他调侃说,太阳不在地上,夸父吃了身高的亏;而他只是想出去走走,就带着帐篷出发了。你同他讲起你们过山瑶的往事,居无定所地在大山之间游荡,砍树支撑起几个茅寮,采集浆果、围猎鸟兽;过些日子,随着猎物的减少又拔营去到别处营生。他很羡慕这居然可以是一种集体活动,直到你告诉他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压迫,不得已避难。你还告诉他,作为山里生山里长的自己,哪怕离南水湖很近,自己也很少去。和他说话就很开心,他是那样善于聆听而满心好奇地望着你,有那么一刻,你的心也感觉到了他......这些都没说,这些都没必要说,女儿只是想知道她的父亲,一个名字而已,这世界上肯定不止他一个叫周正宁。
但这对于吴璎珞来说已经够了,她并不想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而只为打开母亲的心结。十八年里,璎珞自觉是母亲的心理医生,为了她不惜开辟第二种情绪调节系统;可她就还是搞不明白,为何母亲今天的话明天就忘了,更别说她那呼来呼去的情绪。亲生父亲是周正宁,秀山土家族,一个背包客,大雨滂沱,溪水夺路,山谷里无法搭帐篷,说巧不巧,村口医务室的母亲干柴烈火地收留了他。周正宁第二天就走了,像一只迁徙的大雁。候鸟只要温度,不问季节,时间如果不够温暖,总是留不住它。璎珞脑补着母亲离异后的颓唐,心底哪里还有什么光来照亮别人。按部就班地守着诊所,按部就班地发呆、刺绣。一有空闲,她便搬一把乡亲送的手编藤椅来路对面的大榕树下与老人同坐,嘴里回复着他们对于各自病况的咨询,手里还能游刃有余地穿针引线。母亲原就住在那诊所里,将一边儿靠墙的铁皮药柜向外腾挪出两米,一张床就有了家。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能对付,直到有了我;就想着用这瑶绣换钱,加之几年的工资积蓄,在九龙镇上首付一住处。那年村南边儿守寡了四十年的赵老太太被儿子黄国生一家接到香港去享生活,心善的她便把老屋让母亲来住。差不多是我都要念完幼儿园了,村干部来家里说黄国生要回来,我们还是提前想想搬家的事儿。忐忑不安的母亲到村委会跑了好几趟找支书,要他们去说服黄国生把这房子卖给自己。后来黄国生由市领导陪同坐着奥迪车衣锦还乡,村里张灯结彩,放了不少的挂鞭。
众人欢庆的场合里,母亲不合时宜地问黄国生说:“国生叔,你能把老屋卖给我们么?”
黄国生一脸疑惑地问:“你是?”
“哦,您离家的早,没见过我,我是咱村里的医生,来这儿有十多年了。”
“啊,是你呀!我听母亲说起过你来,她在家的时候多亏了你的照顾。我得感谢你啊。”黄国生回头看了看市领导,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他心生一计,慷慨而开玩笑着对母亲讲:“你只管住你的,我母亲的话对我说来就是圣旨。——不过万一哪一天我落魄了,无处安身,那就不得不赶你走了啊,哈哈!”
也是从那年起,黄花村一里开外的原本稻田渐渐辟作旅游景点。深挖的水田种成七月的碧莲,新堆的红泥里满栽出夏日花海,更有春上的茶山,海螺峰无人去看的溶洞建成半山民宿,一条从天而降供人上下且软包的矿车铁道。群山环绕之间,更有儿童水上乐园与织网高耸下的百鸟朝凤苑。
也是从那时起,村民们都越发地想着致富了,而不仅仅是东村西村地挑些蔬菜瓜果叫卖。黄国生再没有回来过,如今他的儿子已然接班儿,赵老太太也许往生了,可她的细软尽藏于西屋的老木箱子里,十几年来,没有人动过,更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你这裙子倒漂亮得以前没见过,是新买的么?”与母亲对坐许久的璎珞,见母亲一直摩挲着裙裳,似乎忘记了要开车送自己去外婆那里,索性又问她说:“是因为要见外婆,所以穿得漂亮些么?”
“老衣服了,不知怎么的突然从柜子里冒出来。”于文秀挠了挠被蚊子咬出包来的胳膊肘,心想刚才竟没有注意到这该死的东西,“你不问还好,问了我反而觉得不怎么适合,这当是你们年轻人穿的,我都老化了!”
“瞧您说的,大美女,谁不想知道你永葆青春的秘籍啊!——还记得沈梦娇的姑姑怎么说嘛,你跟她十几年前出嫁时候一个样儿,怎么都不见老。”
“她那小机灵鬼儿的话怎么能信,镜子是不会说谎的,还有你,你都长得比我还高了,我怎么可能没有老!——你看那株山棕,从诊所后院儿里移栽来都十八个年头了,你六岁的时候可还跟它一边儿高。你看看现在——”
“我要是一棵榕树,指定比它高!”
“说起榕树,可惜了村口儿那棵榕树了!当年大车要过道儿去建生态游乐园,就硬生生地一截儿一截儿给锯掉了。”
“我记得有好多人不同意,那树下还放着神龛,可不知道怎的,夜里就着了一把火,竟把这树的根烧成了木炭。”
“听老人说,这树是两百多年前,他们祖先从江西逃难过来后种下的,跟这村子一个年纪。”
“这么说,还真是怪可惜的。”
“现在可没人这么想了!别说一棵树,就是一个人,挡了大家财路,一样会被烧了砍了。许多事都容不得仔细,你要是细想想,当年要真是把那项目弄黄了,”于文秀向东指了指说,“估计大家如今还是酒足饭饱后扯着膀子逗鹩哥儿。可是呢,人们越发地富足了,反而竟六亲不认起来。”
“那还是没有真正富足起来!”
“也许吧,也希望就是这样。”
“没想到有时候你还想得挺深的,妈。”
“哼,你这话说的,谁还不是一个大学生呢!”
“照理说,你这样儿的,为什么不去医院里呢?”
“我不是跟你讲过么?我大学时候解剖兔子都要吐上半天,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并不可以。许多事情不是想到了就能做到。——哎,我给你讲个我的同学吧,刘慧卿,哈哈,她跟我一样,哪怕她生得五大三粗。你猜她后去干嘛了?到大凉山支教去了,一教就是二十四年。”
“咦,你不才毕业二十三年么?她怎么可能去二十四年?”璎珞细想了一下觉得不对,就问母亲说。
“有没有可能人家大三暑假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前些天还视频呢,人家现在可是校长了!不比我,还是个赤脚医生。”于文秀虽笑着说起来,却还是少觉遗憾。
其实当年的于文秀在英德人民医院住院部做值班医生,因为总有些哭天抢地的病人叫其悲悯伤怀,一次次落泪,于是她申请了做驻村医生。原来在各个乡镇卫生室间调研,给卫生所提供些医疗器材配备和使用培训,以及开展常见病症适宜药物的可选择性研究,为乡民提供转诊建议,然后做成统计报表,供上面做医疗改善的一手资料。直到有一天,在调研回城的路上,于文秀遇见一名村医正骑着摩托带一个摔断腿的人往县医院赶,滴沥的血腥味儿飘弥在乡间盛夏的正午,摩托车后面坐着的人一直嘶吼着。她叫司机追上去,还让那骑摩托的人看自己车上的贴纸,说自己愿意帮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去,不收任何费用。
摩托车停了下来,于文秀与那村医将病人合抬上轿车后座,给那医生留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坐上副驾驶,关门。天晓得是从哪里落来一块儿石头,正砸在那已经跨上摩托车的医生后脑勺,血如流瀑,瞬间淌满了汗衫。这里不是落石区,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落石。可就是那天夜里,整座小山的腹部都裂解在了路上,因为一场过境的山洪。
那医生和他的病人一起吃了晚餐,可是没过多久,还是死掉了。尽管在得知医生死亡后,没有任何人责怪过于文秀,她自己却无限地懊恼,整整好几天都拼命地攥着拳头。如果当时自己不自作聪明,他们早就骑着摩托车跨过那片区域了。她不知道的是,人间的所有悲苦,都是在这好意和自作聪明里发生。
抑郁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继续投入工作,一遍又一遍地探访每个村寨卫生室,急村医之所急。
“请问你们村里的医生去哪里了?怎么卫生室关着门。”于文秀在村委会里问道。
“哦,他被落石砸死了。”村主任抽了一口烟说:“倒霉喝水都塞牙缝儿。”
“怎么死的?”
“好心带着村西的衰仔去医院里瞧腿,衰仔被猎枪打中了脚踝,别人以为他是一头野猪呢。”
“是七月十七号么?”
“哪一天谁记得住,不过也差不多吧。那天上迳村头儿的小山崩了,跟着洪水一起冲下来,上星期几啊是,才把那山体滑坡处清理干净。不然你们从县里也过不来。”那老头儿又问:“镇上说现在都不愿意来村里作医生,以前这黄建军啊,还是......”一提到名字,那老头儿反而哽噎起来:“还是村里头儿当年派出去学医的。虽说医术不咋地,头疼发热的都能给个照顾。不瞒你说,他是我亲弟弟。”
驻村有段时间后,于文秀才知道,那村主任叫王建国,儿时被父母过继到了九龙镇上的王铁匠家里,六岁前还算过得舒坦。后来铁匠死了老婆,再结婚后竟然生了一个儿子。尽管别人嘲弄他说,那儿子应是别人的,哪有六十岁还下蛋的。他却一点儿不在乎,毕竟头一个儿子也不是自己的。再后来王铁匠死了,继母养活不来,把十二岁的建国又送回了黄花村。建国恨父母把自己丢给别人,就又偷跑出去,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儿,扒火车一直跑到了石嘴山的北极村,与知青们一起放羊。参军,复员,粮管所工作,结婚,没有儿子,死老婆,提前退休;凡此种种,一直生活在石嘴山,建国也都叫王建国,更养成了吃面不吃米的习惯。至于他为何不远千里地回来,并无人知道。大家都不问的问题,就不会有答案。别人知道的是,他对自己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不甚热络,反而更愿意帮助出五服的人;正因为慷慨,有调解纠纷的手段,村里人决计叫这个外姓人做了村主任。
也是这段时间,于文秀才知道大家来瞧病,许多时候是不给钱的,而投以时令下的蔬菜瓜果和感恩的咏叹调(即他们所谓的土话)。许多人都不会讲普通话,除了他们的土话,还夹杂些客家话。好在于文秀所在的必备镇也说客家话,大概是够交流用的。你若请他们中的哪个人来帮忙,那是万死不辞。黄花村有一百二十七户人家,因为劳作要力气,吃重盐,竟有一百多人都是高血压。于文秀来前,村里是没有这种免费服务的,也没有人会想知道自己健不健康,只是到了病倒后才慌张着跑来。几年以后,她甚至了解了村里每一个人的健康情况,并在大榕树下与他们闲聊时给他们饮食和保守治疗的建议。那时候还是有迷信的人在家里生育,她也总是前去帮忙。村里人很敬服她这个圆嘟嘟脸的小女人,直到乡间有了大道,大多数人都想着外出务工。
尽管山间的道路依旧环山曲折,从九龙镇到乳源去还是快了许多。于文秀在车上问吴璎珞说:“你说我要不要也住上几天呢?”
“那再好不过了!”璎珞快乐地说。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她好像和外婆合不来,她们一见面就旧事重提,外婆埋怨她离婚,断送了自己的美好生活,看看人家吴越那大老板的气派,再看看你,放着城里工作不要,跑村里当赤脚医生。倒不如回自己家里来,我上山随便采些药,都比你那瓶瓶罐罐儿的灵验。母亲也不示弱,你倒是随你那前姑爷去大都市里生活啊,怕两截马路上的红绿灯你都不晓得怎么过......她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但好像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现在的彼此。
“还是算了吧。”
“你总是出尔反尔。”吴璎珞这样说,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黄花村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反悔过。
“我又不是什么大男人。说个话而已,这又怎么了?”
“没怎么,和你有代沟。”
“哦,就非得一口唾沫一个钉才没有代沟啊?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要随机应变的嘛!不然不就是愚忠,跟东林党那些以挨板子为荣的腐儒有什么两样。都新社会了,该允许换换口味吧,吴大帅。”
“你是吴大帅她妈,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于文秀从后视镜里瞧了瞧女儿,又说:“那还是老样子,我放你到镇上,让你舅家骑摩托车带你上去。——哎,你说他那小商店赚得到钱么?我听说整个必备镇常住人口也就两千多人,更别说都是散落在大山里头了。”
“你是想要他还你钱吧?真是个心机boy!”
“不该还钱么?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你这马上都要毕业了,会不会出国留学呢?我这不得提前准备点儿么!他的商店可不是自负盈亏啊,可都是他这大姐出的钱。”
“我还没升大二呢,怎么就马上毕业了呢!”
“你这话说的,我当初刚生完你,就突然觉得你马上就长大了,现在可不就十九岁了么快!”
“你可真是——未雨绸缪啊!”
“我还没说你结婚呢!——哎也是啊,你在学校有没有谈男朋友啊,是咱们广东的还是河南那边的啊?学习固然重要,可没有些生活阅历,到社会上总是更容易被骗到。——有了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好好开你的车吧!”璎珞说话间,心底却浮现出近来有一面之缘的夏梦和来。他们从开封拼一辆车到郑州高铁站,又搭同一辆列车,只不过一个到广州,一个进佛山。
“那就是还没有。——不过也该有了,或者说,当家长的已经允许你有这种想法了。你外婆十八岁可就生下我了。”
“这是要评先进么?”
“女人早点生孩子还是有好处的,与孩子一起成长。”
“那你怎么——”
“我俺不是遇人不淑么!”于文秀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便接了她的话说。
“呵呵。”
“呵呵你随意,呵呵。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拎不清的是你外婆,哪里有比当事人还要清楚的呢。”
“当局者迷不是么。”
“宝贝女儿,你还是没阅历啊!当局者迷,你可以说是热恋中的人,一旦选择分开来的时候,当局者可比其他任何人都算计的清楚。你听过恋爱脑,哪里听说分手脑。”
“你这话还挺有道理的听来,看来你当初并不后悔错过一个老板。”
“在深圳,扫大街的都叫老板,你以为吴越那种小混混儿能做多大的生意,不过是租豪车回家赚面子罢了。——特别是对于你妈妈这种精神世界极其丰富的人来说,金钱算个屁啊!”
“可你方才还想着跟舅舅算账呢!”
“一码归一码,再说了那钱要回来是我要花的么?——不都是留给你用的嘛,小傻瓜!”
“那要是我说我不用呢?”
“你可以不用,但做妈妈的不能没有。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惯着你。”
“是因为他么?”吴璎珞听到那句“做妈妈的不能没有”后感动得热泪盈眶,而又想将这浓浓爱意追问下去,好问个由来。
“谁?——周正宁么,你是想说?”见女儿没有回答,于文秀接着说:“狗屁!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不疼,还要因为别人来疼你。套用你们的网络热门语言说就是,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哈哈,看来你也没少刷抖音。”
“相对你们可算少的了。失眠的时候偶尔翻翻看。”
“你可从没有跟我说过失眠的事儿,说,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哪儿敢瞒你啊,心头肉!这才没多久的事。许是更年期到了吧,人总是要服老的。”
“我妈妈怎么会老呢?——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笨手笨脚的,走路像陀螺,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还唱上了呢?”
“没劲啊,老年人,看来你还是得多冲浪啊!”
“冲浪都是莫名其妙的娱乐,食之无味啊,倒不如闲暇多读两本书。”
“读书?你不觉得许多书都跟现在的世界不搭噶了么?——我们上课也是,许多知识与当今相去甚远。”
“我记不清谁说的了,说知识是道德的起点,你所学习的知识本身就具备了它道德的规范和约束性。但反过来说也可以,道德是知识重构的起点,我们所以觉得许多知识无用,与当今社会毫无关系,其实不过是它通过当今伦理体系的改造,已然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
“你这就有点儿深刻了啊,老妈!”
“我也只是对基因改造感兴趣,我看大家都会讨论脑机接口的道德问题。——毕竟我也是学医的嘛。”
“不愧是我妈呀。”
“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有么?可那就是好话。——做你女儿真幸福。”
“这句倒是实话。-——我所失去的,总要极力地给予。”
“那么我的夸奖有没有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妈妈!”
“如你所愿。——不过你若未来当了妈妈,我倒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做的很失败,而这些恰恰是大多数人想要得到的,功名利禄。可你转眼一想,人若什么都不争,哪里会有社会的蓬勃发展呢。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看清。”
“那也总比两面都看清出来,当两面派强吧。”
“哎,可以哦,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哈哈。糊里糊涂地就挺好,我就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你就像上天给我的一个礼物一样,说真的。”
“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的礼物,哪,妈妈啊,请查收。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儿,你值得拥有。”
“不怪你自夸,你很合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在韶关念大学的时候,追我的人能住满一层男生宿舍。可我那时候好蠢哦,不知怎么的就喜欢邻村那个修车铺的学徒。他每次骑摩托车经过,都像一阵风。”
“如果啊,妈,我是说如果。如果吴越和周正宁同时追求你,你会选择谁呢?”
于文秀思忖了一会儿,不禁笑了;她抿了抿嘴唇,害羞得像个懵懂少女:“他俩同时追求我,是吧?”,“那得看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我的时候啊,我要是十八岁,我就选择吴越;可要是二十七,我就选择周正宁。”
“这不跟以前没变么,你这!——要是现在呢?”璎珞提前了脑袋,在手里缠绕着母亲的短发问道。
“现在啊,现在哪个都不爱。早就过了爱呀恨呀的年纪了,你妈妈可都四十五岁了,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了。”
“又扯谎,如果不爱的话,你一定不会单身这么久,我猜你心里一定是想着谁的。”
“有没有可能是你啊,我的宝贝!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不是白说说的。”
“那为什么他就没有。”
“人家出家了嘛——”于文秀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又找补道:“出离了家庭的范畴,是个浪人。四海为家,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指不定狼叼蛇咬,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你够狠的啊,妈。这多少夹带着点——”
“你是安全地带住习惯了,不晓得天下有多大。我能有什么诅咒,啥时候你跑西部瞧一瞧,山上有熊地上有马,牦牛跟着羚羊跑,狼群冲进牧羊人家。”
“说的你好像去过一样。”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啊!”
“等我有钱了,带你去看猪跑。”
“哈哈,那倒不用麻烦我女儿了,在我当女儿的时候,我是赶着猪喽喽满山地跑。你不信回去了问你外婆。”
“呀,没想到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你儿时就实现了。”
“那这些人一辈子也没什么梦想了。”
“哈哈。”
“你说我要不要去见你外婆。——哎,我还是怕吵起来。这就是我不管是盘王节还是春节都不回家的原因了。”
“见啊,女儿见妈妈,哪有不挨训的道理。多大点儿事儿!”
“说的倒轻巧。我这妈妈还能够听你号令,我那妈妈只会发号施令。”
“听谁的不一样呢?重要的是命令后的谈话,如果连进行都没有,那这真就是个死命令,死循环了。大家都对着一个东西耿耿于怀,那么最后都只能当笨蛋。”
“好吧,我宁愿当笨蛋,起码现在来说。我生你不只是生你,你也该替我尽尽孝心。”
“你这人可真奇怪,知道怎么当妈妈,竟然不晓得怎么做女儿。”
“你这人也奇怪,还没有女儿,就开始学着当妈妈。”
“不跟你瞎扯,反正就快要到了,你自己做选择。”
“生而为人,可真难呀!”
“你这话说的,有人反而会觉得这正是生而为人的乐趣呢!”
“真有人这么觉得么?我不信。做选择就好像是要你砍左手还是右手的事情。”
“有没有一种可能,做选择只不过是今天吃涮肉还是吃火锅这样,不像你说的那样呢?”
“反正就很难,我很难说服别人,别人也很难说服我。”
“真不知道,怎样跟你这样的人讲恋爱。”
“不敢乱讲哦,说的好像你恋爱过一样。”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这简直——”
“还有谁,沈梦娇么?我回家那会儿在街上碰见她了。她好像不怎么高兴,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
“她与男朋友闹分手。”
“哦,这样子啊,我还以为是你们俩闹别扭了呢。”
“我俩能有什么别扭。”
“我就说嘛。——可以把恋爱提上议程了你也,不过分分合合的确实麻烦,我都没经历过。”
“没经历分分合合也叫讲恋爱?”
“也许我遇到的总是对的,不管是时间还是性格。”
“也许是你自己的关系,你的脾气总是叫人没有了脾气。”
“这是好还是坏呢?”
“没什么好坏吧,毕竟人就只活这一辈子。”
“你说了算。”
“不用说,你妈又提前走了。现在是连我这个弟弟都不愿意见了。”坐在超市烟酒档前面的舅舅于文华放下手里的抖音说,手机在收银台上自己说着2024年什么才是赚大钱的风口儿。一个近乎没有年轻人的山间小镇,一个中年男人怀揣着梦想,窝在十二平米的小超市里。
“是有些过分,不过我还有更过分的要求,”璎珞说完,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用说,我也不猜,我直接去推摩托车。”于文华说着,从那商店的小格子里绕出来,对着旁边的饭馆儿招呼一声,便推着摩托车带外甥女上山了。约么三公里的路程,海拔提升两百米,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没有安全带,没有头盔,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风溜过一座鳖背般的小山吹来,穿过杨溪河上的小桥,也穿过这辆摩托车。道路像一条向上攀岩的绳索,在半山腰处打了一个结,璎珞早就熟悉了这里上来的每一条路,九岁、十岁、十一、十三......,母亲几乎每年都送她来这里,像是度假,也为陪伴独处的外婆。外婆家还是原来的土砖房,和这茶冲瑶寨里的大多数一样,只背面是夯土的墙,木椽横亘,上着小瓦,上次翻新还是自己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
外婆脾气也倔,舅舅一家早下了山,请她去镇上的水泥房中住,她却说舅舅舅妈不过是想请个不收钱的佣人帮忙看孩子。舅舅曾在狼尾峰的气象站里当了几年的森林防火员,脾气却火爆得很;经外婆这么一番生分的话,这几年来也再没有邀请过自己的母亲下山。其实这村上许多宅子里都长了草,原有的五十几户人家,仍居于老屋的不到二十户。各个山村大概如此,别说去镇上,就是去县城、市区、省会的都有不少。便捷与舒适成了生活的必要,人们彼此依赖着集束化的生产资料互相成全。开车上山是需要技术的,特别是入村后的小道,母亲不愿意上来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她对于悬崖边窄路的胆怯。毕竟外公于大成,作为镇派出所干警,就是在这般追凶的小路上被罪犯的同伙开车从后面撞下了山。母亲和舅舅随外婆都参与了搜救。外公的身子骨在滚落时候断裂,下葬时也没能找全尸骨。
按照母亲的说法,其实她与外婆的心结不在和吴越离婚这件事情上,而是因为在外公下葬时,妈妈哭着说自己那天去找吴越离婚,在镇上碰见了从派出所骑摩托出去的父亲。她该喊他一声的,但因为他反对自己离婚,就别过脸去,心里还庆幸父亲没有叫她。镇上的路就那么窄,你看见了别人,别人自然会看到你!也许就是那么一扭身,父亲也才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哪怕二人停下来只说一句话,可能他就不会在大埂被撞下山去。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你当时干什么去了!你可知你爸和我为你那点儿破事操了多少心么?”外婆近前来勒着母亲的脖子说:“瞧瞧吧,我真生了个孽障!”
吴越上前来劝,把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从母亲的领口解下来,嘴里对着外婆喊:“妈,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愿意看到。你要是怪就怪我吧,是我提出要跟秀秀离婚的,有什么气你撒到我身上。也确实怪我,我当时没勇气面对您二老,央求秀秀跟你们说。说来说去该怪我才是。”
“哪有初中生看大学生不上的道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就是她嫌你了。——跟她爸爸一个样儿,以为念了书就多了不起了一样,我太知道了!”
“妈,你这说的都什么话。”于文华看不下去了说:“哪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
所长刘建敏眼见就要吵起来,发出喝令道:“都给我严肃点儿!要吵你们回家吵去,现在可不只是你们家的私事儿!我们现在是在送别是一名因公殉职的人民警察,一位勇敢与歹徒搏斗、视死如归的光荣烈士!”
璎珞从来没有听外婆说起过母亲十八岁以后的事儿,她猜想外婆是不愿再提及。这件事情母亲是两年前才告诉自己的,也是送来的路上,母亲还是不愿回家。璎珞倒问过舅舅,在那个寒假,舅舅说母亲说的大差不差,只不过省略了另外一个人——周正宁。舅舅还猜测,大概是因为秀秀恨他。是的,在于文秀同璎珞说起这个名字以前,十六岁的璎珞早就从舅舅的口中知道了他。
离春节还有个三五天,姐姐拖着显怀的孕肚儿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家门口。记得没错的话,那已经是2006年了,我还在气象站里住,刚骑着摩托载母亲从她生病的二哥家回来,也就是我二舅家。你外婆,她叫盘三妹,所以她才欢喜你这个小家伙儿叫她阿妹。二舅家在狼尾峰背面的雨冲,那几乎是这附近三镇中所有村子里最高的山坳了。雨冲虽然是个村,却没有定居者,变了季节或者有什么水患之类的,那里便一个人也没有了。二十几户还沿袭着老瑶族人山林中东奔西走的生活。当时我还以为那个脸面黝黑却也算精致的长发大哥是吴越哥的朋友,母亲应该也这么认为。我们一脸笑容地将他请到屋里坐下喝茶,我那姐姐才说这是她现在的丈夫。我只有些愣怔,母亲却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五年前,姐姐和吴越哥结婚,镇子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没人听说过他们离婚,可我那姐姐忽然又领了一个丈夫回来。
我那时候不知道周正宁很有钱,他那邋里邋遢的样子完全是个流浪汉,直到十年前,哦不,十一年了,你表弟噶安十一岁了,瞧我这脑子!你舅妈生他时难产,我们连夜坐车到乳源城里的医院去。那时候我不知所措想打电话给你妈,起先我拿不定主意。你外婆却说,千里之外的人有什么好注重的,你就听我的,赶紧送到城里去。我那时候没什么钱,当然现在也没什么钱,哎。一时犯难又不好意思开口,吞吞吐吐着跟母亲讲,看她能不能把父亲当年的抚恤金借给我应急。她说那是她的养老钱,不可能。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可她又忽然拿过一个银行卡给我,说密码是我姐秀秀的生日。你知道我在人民医院取钱缴费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五十万!天晓得母亲哪里偷来还是抢来的!你舅妈生产大出血,也让我大出血,好在母子平安,这比什么都重要。后来回到镇上,我问母亲哪里得来这么多的钱。她才说这是周正宁托人留下的,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但想着应该是可以应急的,毕竟他当年说这是给秀秀孩子的教育经费。
周正宁好像是洪安镇的,说是重庆人却没什么口音,跟咱一样,也是少数民族,不过是土家族。当年他大言不惭地说,咱们以前是一个民族,什么土家族啊苗族啊瑶族啊畲族啊,都是武陵蛮分化来的。我信他个鬼!瑶族里头都各种分支,跟别的民族还能一个爹妈了?不过这后来刷抖音啊,许多人都这么说,好像还真就这么回事。我这才佩服他博学。
吴越呢,当时已经发达了,俨然一个小老板形象,回到这山里面竟然是开着小汽车。那时候的道路,哈哈,下场雨都得陷上几回车。后来才知道,这小子在深圳傍了个傍大款的二奶还是三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同那女的合伙敲诈了那个商人一笔钱和一套别墅。中间有两年没回来,说是躲到东南亚去了,那商人的正妻买凶要杀他。吴越跟他开修理铺的老爹一样脑袋转得快,能来活钱,没想到他竟然做那种勾当,据说还不止一次。在周正宁被领回来之前,吴越总缠着姐姐要离婚,也告诉她自己在外边有人了,且不止一个。他俩有两次在镇上的民政局里闹,都被父亲给拦了下来,毕竟这镇子就这么大,谁对谁还不知根知底儿呢。姐姐赌气说是自己看不上吴越,吴越也不多讲,只装傻充愣当好好先生。镇上行不通,两人就到县民政局办离婚,却因为户籍地在农村,不予办理。你所以姓吴,还是因为生你的时候,秀秀与吴越的离婚还没有办下来。
父亲葬礼的那天,周正宁其实也去了,母亲不同意,姐姐要坚持,一对儿怪脾气。所以可想而知,母亲才发那么大的火气。可能在母亲看来,那是在当众羞辱她教女不严。周正宁应该没有说话,反正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他行了礼就离开了。母亲跟我说,在此之前,父亲和她一起到镇上的酒店与周正宁攀谈过,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之类的话。周正宁好像很听话,也没有争执什么,只说孩子的事儿,也就是你,然后就答应离开。不巧的是,出山的路被泥石流封堵了,而且不止一处。母亲也是她儿媳妇儿难产的那年才告诉我的,到底是秀秀选的人,一点儿没有看错,你亲爹说流产对于秀秀身子伤害太大,最好是把你保下来。还说你生下来后,不管以后跟谁,总希望你有个光明的未来。所以就留了一些钱给你,他知道秀秀那个人的脾气,断然是不会收的,也就把钱给了你外公外婆。他们原也推迟掉了,你外公还抖了抖警号告诉周正宁说,放心,我们会养好孩子的。
说到父亲的死,可能还多多少少就因为那吴越,他自以为发达了,便在村里炫耀,这才引来了无妄之灾。不说别人,我那时候在气象站,一个月工资不够八百,出去搞建筑,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三十块。可那吴越不仅夸说那桑塔纳轿车是自己的,还挥金如土般在村里大搞长桌宴,把他那些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聚在一起闹。喝醉了酒难免胡诌,吴越信口开河地说,大家以后都去深圳啊,那是灯红酒绿的人间天堂,有哥罩着你们,吃喝不愁。如此三年,年年如此,不免引得人眼红。可笑的是,绑架吴越的那帮人正是他一块儿吃吃喝喝的那帮混蛋!众人问吴越,叫他拿钱出来,他也是死鸭子嘴硬,舍命不舍财。然后就是心善的邻居骑摩托车去镇上报警、追凶。那帮小混混就是想搞钱,并没有真的想杀人,否则吴越不只被揍一顿。哎,可怜的是我的父亲!——你外公就是被那一辆炫富的桑塔纳给撞下山崖的。按照那邻居的说法,无非就是一群人喝醉了发酒疯打人,可到了以后,吴越嚷嚷着是绑票儿!事情本来可以大事化小,不想竟闹出人命来。这是刘所长私下跟我说的,当时我想着去找吴越拼命,只不知道的是,他早跑去了深圳。
我听你母亲说,她当年跟着周正宁跑去深圳找过吴越,还是谈离婚的事儿。吴越却一口一个不答应,只说那是家乡的事儿,不能在深圳谈。再后来,就不知怎么的秀秀和周正宁也分开了。你母亲没跟我说,我也就没问。应该是那个时候,你外婆收到一封来自佛山的挂号信。周正宁是寄给必背镇新亡故的警察于大成,所长也就把这信送到茶冲来。一张银行卡和六位写在白纸条上的密码,那正是文秀的出生年月日。
舅舅讲起这段往事,好像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并没有参与其中;所有的事情他都看见了,可无论把他放在哪里都显得无关紧要。母亲则恰恰相反,在她的叙述里,只有自己一个主角儿。
穿过铁栅栏高围的篮球场(这是茶冲村最大的“平原”),有两条小路可以走到外婆家,骑车的话要绕一圈儿上去到老屋的后背,步行则需要走百十来个长平的矮石阶,石梯的两边都是邻家用石头堆起来的围堰,其间生长着大片的短蕨以及嵌入石头的还魂草,偶有风生的建兰摇摆着它半熟不熟的西瓜色的花儿。这里的房子少有院落,外婆家却是例外,因着那前后本有两户人家,外公的哥哥当年修坝在没有回来。原来瘫颓的小屋破落成的小院儿没有墙,稀疏而不甚高的木篱笆上,缠满丝藤,南瓜新坐了几个小果儿,葫芦花上飞着大朵的彩蝶。外婆家新修的正屋有两层,二楼以木桩左右搭出一对儿远眺的飘窗。一楼宽而矮的屋檐前面,换了一根新砍的长竹竿,左边挂着辣椒和各种山野菜晒的菜干,右边则是外婆浣洗的衣物。阿黄从屋里跑出来吠了三声,又跑回屋里去叫。外婆并不像以前,很快就走出来迎;也许她在午睡吧,璎珞小心翼翼地猜测。和春节时一般无二,左手边矮矮的一排鸡圈,鸡圈上是几个鸽子窝,几根立柱上搭着厚厚的茅草为其遮风挡雨,也为那摆的整整齐齐的劈柴。丰收季节,它们这些小家伙不允许外出,因为外婆要摆出各色农产品在院子里晾晒,就在那夯平的泥土地上铺开缝成一处的蛇皮袋儿。如今的地上什么都没有。
舅舅帮忙提着行李箱先进了屋,一个劲儿地用瑶语喊妈妈。盘三妹在二楼,听到声响走到飘窗处去望,却什么人也没看着,只儿子的摩托车停在院儿里。心想是儿子上来又要那些菜吃,她便没有理会,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只能那傻儿子上来找。
“外婆,外婆!”璎珞解了连帽防晒衣后,在屋里跟着舅舅喊了两声。这声音让盘三妹听得好不心动,只丢了手里的绣布到竹篮里,摘了老花镜随处一扔,忙不迭地下楼不说,还一口接着一口地回应。在逼仄的木楼梯上,三妹逼领先了自己就要走上楼来的儿子退下去,藏不住的喜悦如花绽放在她那稍显褶皱的面容上。
“好嘛,外甥女,你也看见了。我这声音是被屏蔽掉了还是怎样,单你喊才有反应。——以后啊,我就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于文华下楼后对着璎珞声情并茂地模仿着自己说出来的话。可盘三妹并不理会儿子的诙谐,只上来拉了璎珞的手埋怨说:“你怎么又瘦了!”
“这叫苗条,外婆。”璎珞笑着亲吻外婆,她的这种举动早几年原让三妹难为情,这时已经欣然喜悦于此了。
“什么话,正是长大的时候,别亏了身子。咱把苗条让给吃不饱的人去做,咱可不要。”
“哈哈,哈哈!——外婆,您最近身体可好?我给您打过好几次电话,您总是不搭理。”
“哪儿有?不知怎的,它有段时间不会说话了。你不说还不当紧,我都不晓得这几天它跑到哪里去了。”盘三妹生活用不到手机,找它反而比找针线篮子要难得多。
“它长脚离家出走了不成?”于文华抢话说。
“背不住!真背不住。我小时候就常听有人养乌鸦,让它去别人家里偷戒指的故事。——哦,对了,外婆,还是你讲给我的呢。”
“对。是我讲的。”
“妈,那你记得这个故事是我讲给你听的么?我上小学时候在课外书上看到的。”舅舅于文华说。
“不可能,就你那学习水平还能讲故事?我记得是你姐秀秀跟我说的,那天我们在半坡的田里打稻谷,刚好飞过几只乌鸦嘎嘎嘎地叫。你爸说这乌鸦很聪明,你姐搭了话说起来偷戒指的事儿。”
“有没有可能是我呢,妈?那个搭话的是我。我姐都去市里念大学了都!我爸鼓励我说,嗯,不错,以后也是个大学生的苗子。”
“胡搅蛮缠,你能是大学生的苗子?你连个高中都考不上,不是夸了岁数去当兵,你连个防火员都做不了。”
“好好好,我总是没出息,可不还得是我照顾你么?”
“你这话说的,底是谁照顾谁啊现在!你个讨债的小冤家!菜早就给摘好了,供在冰箱里,下山时自己去拿。——还有啊,叫你那孩子上来看看,别整天跟着你有样儿学样的玩手机。”
“想孙子了?——你就说想没想吧!好话总是说得叫人好怕,我是从小就怕你惯了。”
“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有什么怕的,不还是你做的不好嘛,否则谁愿费口舌说你。”
“得得得,你总是跟机关枪似的,我怕了您了。我有事先走了。”
“走呗,谁的稀罕你不是。”可眼见着儿子真走到屋檐下,就在屋子里嚷着喊他说:“哎,把冰箱里的菜带上啊。”
璎珞看的出母子二人不过是拌嘴取乐,并无什么冲突的可能也就没有插话。舅舅走时,阿黄门里门外地跑来跑去摇尾巴,很明显它是舅舅养大后送于外婆看家的。告别了舅舅,璎珞牵着阿黄,随了外婆去二楼上坐着说话,一楼因着出挑的房檐太长,总不甚亮堂。外婆身体不胖也不瘦,脸面却显得富态一些,这点母亲和自己都很随她。外婆劝璎珞还是要吃好饭,只在该漂亮的时候漂亮就好了,其他时候不用有太多焦虑。璎珞问外婆什么时候是该漂亮的时候,外婆说当然是结婚时候咯!两人大笑。璎珞问外婆健康状况,外婆问璎珞在省外是否吃住得习惯。璎珞知道外婆很想听有关妈妈的事儿,就跟她说这一路上自己与那女魔头的对话,但还是再次替自己的母亲开脱说,她总是惦念外婆,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地送自己回来。外婆则只听不说,临到最后给个总结是,长大了秀秀总管她不住,索性不管了,她爱来不来。如此种种说来,天竟意外地黑了。
而于这黑夜里的另外一处山中,夏梦和同吴璎珞一样,做了一个长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