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山林,此时正是夜半时分,雾气渐渐漫上来,林子里寂静无声。
不远处矮坡上趴着两个少年,一个背了一根哨棒,一个手里握着长剑,身旁放着一个藤箧和一个大箱子,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山洞。
“怎么还不见人影?”其中一个疑惑道。
另一个冷笑了一声,说:“铁嘴豆腐脚——能说不能行,什么‘普渡众生’什么‘割肉喂鹰’,我看都是骗人的。过了今日,他往西我们往东,从此后会无期。婴仲,只怕你今日要无功而返了。”
叫婴仲的少年微微一笑:“这里妖气正浓,小和尚想是怕了,也难怪他。五更,你替我备好符咒,今日我要打个痛快!”
正说着,远处深林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若隐若现,及至走近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和尚,两条腿打着颤,面容戚戚哀哀,行到山洞门口,朝空中深深拜了三拜,便盘腿坐下来,开始合掌念经。
五更见状嘿嘿一笑:“好和尚,像这样也降得了妖!”
洞口吹来阵阵阴风,地上的落叶轻轻翻起来。坡上的两人正等得不耐烦,忽然一阵窸窣作响,洞中爬出一条灰色斑纹的大蛇,蛇身有碗口粗,绕着小和尚转了一圈,又飞快攀到一旁的大树上,扬着蛇头左摇右摆。
二人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蛇不多时又从树上卷下来,绵延到和尚脚下。
婴仲悄然抽出哨棒,心里念道:“刃水,刃水,不要误我。”
只见大蛇转眼间将和尚缠绕起来,越勒越紧,小和尚口里仍在念念有词,渐渐地,再也发不出声来,脸涨得发紫。
婴仲早已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腾地跳到大蛇身旁,高高举起刃水棒,使出浑身解数排山倒海似的打下来,只一棍,震得脚下尘土四起,蛇尾即刻血肉模糊,几乎不曾断裂。大蛇吃痛,缓缓放开了和尚。
婴仲又一个箭步上前,挥棒朝着蛇头一阵乱打,口里喊道:“这回绝不给师父丢脸。”打得那蛇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地上不断地翻转扭动,蛇身胡乱地拍打在周遭的树干上,摇晃着枝叶哗哗作响。
五更急忙跑出来看,拍着婴仲的臂膀与他庆贺:“你这回立大功了,等老员外的赏钱下来,你要占大头。”
婴仲打了这一场,满心舒畅,欢喜道:“胡说,我要那赏钱做什么,不过是为了师父面子上好看罢了。”
两人搬出行箧,翻箱倒柜取出降妖符、药酒及捆妖绳,欢欢喜喜地要取蛇胆。
小和尚死里逃生,睁开眼,见一条极大极粗的长蛇正在地上挣扎,地面上的杂草落叶都掀起来,不由得毛骨悚然,再定睛一看,那大蛇身上渐渐长出鳞片,蛇腹上生出四条灰黑的腿,腿上又长出黑爪来,蛇头摆了几摆,张大口露出一排獠牙。
小和尚吓得魂不附体,以手遥指,失声道:“妖怪!”
蛇怪腾空而起,摇头摆脑朝他扑来,婴仲抬头一看,大吃一惊,未及思考刃水棒早已挥出,飞奔过去挡在小和尚身前。
蛇怪张大血口,尖牙咬住棍棒,晃着脑袋连棍带人将婴仲甩出三丈远。婴仲负痛着地,立刻翻身拾起刃水,对着蛇怪发狠道:“妖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我挖了你的蛇心!”
五更见状早已吓呆了,回过神来叫苦不迭:“婴仲啊!如今是什么情形,你没师父的本事,快别说师父的那些大话!跪下来求它饶命要紧!”
林中黑风四起,月色辰光都不见了,蛇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五回合,逼得婴仲左遮右挡,万幸躲过性命,慌得大叫:“不好!”
身上挨了几爪,衣裳早被抓烂,鲜血涌出来,婴仲摸了摸伤口,叫道:“五更,现成的快拿降妖符来!”
五更跪地拾起黄符,看看又哭道:“天哪!这纵然贴一百张血符咒也无济于事,阿仲,我说一句你也跟着学一句!”
“拜伏大仙!听我诉冤,千不该万不该,我爷娘不该生下我,叫我无依无靠,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该听信那老员外的鬼话,同小和尚来捉什么妖,三棍五棒,惹恼了大仙。求蛇爷爷蛇奶奶放贱男一条生路,贱男发愿从此年初备三牲来磕头,年尾携五畜来叩首,但求——”
五更正哭得捣天捶地,忽然从天而降一位踏剑而来的老道长,只见他身着道袍,满袖飘风,背上系着一把长剑,右手持着一把,一招将那蛇怪的前爪砍落在地,又一剑轻轻取了蛇怪的右眼。
那蛇怪在半空中咆啸几声,头重重垂下去瘫落在地上,挣扎了不多时,仍变回先前大蛇的模样,再也不动弹了。
婴仲跑过来,看大蛇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问道:“师父,这妖怪是什么来历?方才徒弟分明用刃水打了它七寸。”
“为师再晚来几步,你们就没命了。”那老道满脸叹息,“真是世间罕见的妖怪,未修成人,反而修成了龙身,这成精的大蛇再吸食几年的精气,当真让它做了呼风唤雨的神龙了。只是这害人得来的修为,纵然成了龙,也是条恶龙,不遇到我,天地也难容它,可惜,可惜!你们来看看,”指着地上砍掉的左爪,“那杜员外的儿子杜相公,就是被这孽障掏了五脏六腑。若不是我命人开了尸棺,验了伤口,觉察出这不是普通蛇妖所为,险些叫你们命丧它手。”
二人面面相觑,老道长取出短刀,剜出蛇胆,捋着胡须笑道:“我曾欠了一位道友的人情,屈指一算已经过了三十年,这就还了。”从身上里摸出一个渔鼓,捻着诀,点了点头,将蛇胆化为灵气收到筒里,老道长满意地笑道:“你这妖怪罪孽不小,到了阴间,罚你轮回虫豸身五百年。”
那渔鼓仿佛听懂了一般,沉闷地响了几声。
此时林风已经渐渐停息,东方近白,两人收拾了筐箧、绳索,各自在身上背了剑,便随老道长回山下。小和尚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也急忙跟了上去。
下了山,迎头碰见杜员外携了村民在山脚下等候,又见里面立着一个背着药箱身着红衣的少女——连翘也来了,馆丰也跟在后面。师徒五个相见,欢喜不已。
原来,这山上有一条大蟒蛇,专吃人的心肺来修道,山下的村民饱受蛇妖侵害,多年来伤亡不计其数,因它有些道行,寻常猎户不能敌对,就连官府也无可奈何。如今听老道长说收服了蛇妖,都来庆贺,鞠躬磕头,说不尽感恩之词。
及至晌午,杜员外在家里收拾了一桌筵席宴请师徒一行人,邀来有德行有名望的邻里做陪,又单奉了一席素斋请小和尚。和尚受了斋,向员外道谢。
杜员外看他唇红齿白,言语间羞羞答答,年纪又极轻,问老道士:“张天师,这位小长老也是您的徒弟?”
老道长拱手道:“贫道本姓冯,法号三绝,员外只叫我三绝道长便是。”指着婴仲等人道:“这几个是贫道的徒弟,因资质平平,又兼心浮气躁,所以还未许他们入我教门。”又指着那和尚说:“他是佛家子弟,我乃正一教人,他怎么会是我的徒弟?只是前些日子他来投奔我,向我三叩九拜,立誓追随。我被他纠缠打扰多时,不得已对他说:‘你敢去随我的徒弟去山上捉蛇妖,我便许你与我们一道’,好让他知难而退,可如今收服得妖怪,贫道两下为难,不知如何安置他了。”
杜员外沉吟半日,道:“我有个主意,过了这山,十里外有一座寺庙,里面也有几个和尚,因没有安身立命的产业,那里的住持求我接济,我应了,因此这几年寺里三餐四季都是我庄子上供养。我命人修书一封,小长老可以去那里安身。”
道长大喜,唤那小和尚过来,道:“脱尘,员外的话你可听见了?往后你在这里安稳念经,员外供你生活,这是极好的缘分。”
脱尘听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双眼含泪,道:“脱尘不求此生安稳,只愿随道长做个捉妖人,望道长成全!”便双膝跪地,掌心合拢,“若道长不愿收留,脱尘只得一死!”
一旁的连翘见了十分不忍,拉着道长的衣角,说:“师父,脱尘既有诚心,我们就成全他吧,何况师父有言在先,又怎能出尔反尔?”
杜员外也道:“小长老求道之心至诚至敬,绝不可辜负了。”
三绝道长默然不语,只好作罢。
一行人当晚仍在员外家休息,第二天一早收拾了行李来向杜员外辞行。员外忙挽留道:“如今各家各户轮流做宴答谢,商议为道长建庙宇、修祠堂,令后人永记天师之恩,天师怎么不肯赏脸?”
三绝道长拱手道:“不敢当!昨日除了那蛇怪,贫道夜观星象,贵县头顶的星云重又光明璀璨,然而东方偏南处绵延三千里仍然星辰暗淡,地下定有妖怪作乱,贫道和徒弟们正要赶去收服。”
员外急命取来一个木盒,恭敬奉上,道:“我们曾许过,为山下百姓除此害者赏三百金,望道长笑纳。”
三绝忙推辞道:“贫道乃捉妖道长,替天行道,并非为了悬赏而来。”因此只拣了几两碎银做盘缠,其余坚辞不受。
众人苦留不住,看着他们师徒几个背着行李、长剑,顺着大路,挨挨延延直往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