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陈云桓头一次觉得这一觉睡的舒心,只是脑子里边的声音不要过于木头就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大道废,有人义。智惠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那声音如同晨钟暮鼓,试图叫醒他。可笑,即使你念的是《道德经》也阻挡不了一个高中牲睡觉的决心。
隐约间,他似乎忘了什么,但是打定主意就这么睡到地老天荒,便又把脖颈在座椅靠背的软垫上蹭了蹭,找到当下最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有人在叫他。
“桓儿哥,桓儿哥,你可别睡了,你再睡菲菲可就发火了。”
这谁啊,这么没眼色,没见人睡的正香吗?陈云桓在意识沉沦的深处暗骂。别让我醒来看见你。
“诶呀桓儿哥你可真别睡了,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给菲菲说了这事了,菲菲马上来了!”
“桓儿哥我求求你快醒醒吧,现在不醒等会就没机会了。”
“我里个豆啊菲菲来了,桓儿哥我先撤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陈云桓一猛子坐起来,找着正说话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他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胖子的脸,之所以说小,是因为他微胖,小伙子挺壮实,这一拳下去完好无缺。就是看着咋感觉瓜瓜的。
樊楠看见他醒了,第一反应不是你打我干啥,而是竟无语凝噎。他激动的握着陈云桓的手,然后默默的蹲到座位与座位间的夹缝里当乌龟,末了不忘把陈云桓的校服顺过来盖在身上伪装一下。
陈云桓刚想问问他咋回事,之间两侧同学纷纷让开道,目送着一个快退休的老阿姨跑过来,她染的白毛。
陈云桓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自己。实在是睡觉睡懵了,重启一下子。
陈云桓,男,17周岁,18虚岁,高三党。本次出现场所大巴车上,目前停留地点黄山市云谷寺景交大巴停车场,本次事件:研学旅行。
躲下边这家伙叫樊楠,俩人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
面前的老阿姨叫庄青霞,是两人的班主任。听着大家管她叫菲菲,实则名字里边一个“菲”字都没有。之所以叫她菲菲,只是因为她的头发卷的好像猪猪侠里边的菲菲公主。
看情况,估计是自己一觉睡过头了,耽搁了大家的行程,因为从窗玻璃往外边看,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
陈云桓有些愧疚的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打算接受班主任的河东狮吼。只是希望她吼的时候能小声点,不要伤了自己的嗓子,毕竟也是马上退休的人了。
庄青霞准备了一肚子的火要对这学生撒,诸如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大家就能跟上队伍了,知不知道为了等你一个人大家现在连午饭都没法解决之类。但在看见少年疲惫的用手揉着眉心时,还是心里边一软,把这些话骂向年级主任,你知不知道我学生有多难受,还要求全员参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累,还把行程安排这么紧,怒火总有个发泄口,说出来,就不火了。
她拍拍陈云桓的肩膀:“这次算了,咱们赶紧走,高三难得出来一次。赶上大部队,咱们在黄山的中午饭就有着落了。”
陈云桓能清晰听见周围人替他松了一口气,包括校服底下的某人。
他不由心里一动,默默提起盖在樊楠身上的校服。
庄青霞刚要走,看见地上撅着屁股蹲的低低的的樊楠,想起来要找这小子的事了。她把樊楠耳朵一拧出去了,她是樊楠小姨。
看着周围的同学,陈云桓收拾了下东西,冲他们喊:“散了散了啊。”
等他们都走了,陈云桓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花草疯长,夕阳下坠,天色如幕布般被其渲染,蛐蛐的叫声仿佛在这一刻被加速了一百倍。
“桓儿哥,快点——”
他突然听到樊楠在叫他,向声源处望去,他正前后背着他和他小姨的包,站在下午三点的夕阳里冲他大喊。
“好嘞。”他应着,挎上里头东西并不多的包,走下车。
按照年级主任给大家发的行程表,下了景交大巴后要坐缆车上山,上去之后才是爬各个山头。
庄青霞去交票,大家排队上缆车,学校提前安排好了,所以不用那么麻烦。
山石纵深,遒劲拔然。黄山的云就在上边卷卷疏疏,撞击的声音是风从高空带下的鸟鸣。如果加了水墨滤镜,那就是天成的徽宗笔墨了。
陈云桓和樊楠一块,两个人进了缆车。这会儿山上已经有不少同学在等他们了。
樊楠翻出相机一路猛拍。他撅着屁股,猛怼着玻璃,只恨此生不能凌空飞渡上山,好真正一览景色。
渐变的树树秋色在身旁脚下掠过,相机的镜头从山秋色到长木秋山夹间的夕阳,再拍到陈云桓的脸。
“桓儿哥,笑一个。”
樊楠把自己也挤进镜头里,陈云桓的扑克脸和他的胖脸定格在相片里。
不多时就上了山,整个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里,陈云桓看到年级主任把庄青霞叫过去谈话,庄青霞没给他好脸色。
“桓儿哥,桓儿哥,快看。”
樊楠把身子靠在石栏上,冲陈云桓小声喊,一脸做贼心虚,害怕被人看见。陈云桓真害怕那石栏承受不住他,然后让他从上边掉下去。
“咋的了慌慌张张的?”陈云桓靠过去。
只见樊楠把手里的相机固定了一个角度给他看,相机视野里,人群中就用绿框框出一个人,命中注定一般。
那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姑娘,穿着校服却遮不住身上未亡人一般的我见犹怜与潸然欲泣。说白了纯粹是白月光滤镜。用樊楠的话说就是漂亮,美很,用陈云桓的话说……这不那谁,朱朱嘛。
朱朱原名朱念棠,陈云桓第一次听还以为是朱唐,心说这明朝跟唐朝合起来还得了,那不直接建立大地球王朝了嘛。后来才知道人家叫朱念棠。评价:这起名水平不咋地,还不如朱朱。后来就朱朱朱朱的叫着了。
这一年没见,倒是又出落了很多。
樊楠拿肩膀撞撞陈云桓,陈云桓不明就里,也回撞撞他。
樊楠见他没反应,依旧保持扑克脸,就压低声线,特务接头一般偷偷跟他说:“桓儿哥,你不是喜欢她吗,咋不太兴奋。”
风太大,陈云桓没听见。
樊楠又重复一遍。
风越来越大,陈云桓还是没听见,看着樊楠的唇语干着急。
“你倒是大声点啊。”他大声喊向樊楠。
樊楠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他,秒懂,只是不知道懂的是什么。
他大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面目狰狞:“我说桓儿哥你不是喜欢朱念棠吗你为啥不去跟她搭讪——”
樊楠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人都一脸震撼的看着他。
陈云桓心说这下毙了,黄山再美都吸引不了一群面对八卦的人。
他一转眼,看到朱念棠也在看他,美目眼波流转,里边好像真的藏了一只试探朝着外界的荷兰猪,这只猪还只和他亲。
他好像又听见了黄钟大吕的声音,肃穆的念经声从不知名之地传入他的耳中,或是来自苍松之下,或是来自莲花峰上。
“……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
这一段是《诗品》里的,钟嵘老头写的东西选入了高中语文选修下的课本里,在某一左页的下角你可以看到它。现在被那声音念来,只觉得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忧伤而肃穆,伤慨随着思绪蔓延,他眼前的场景和梦里时常出现的场景亦真亦假。
那是一座五色土的祭坛,大概也有了天坛的规模,太极图的道门标志的旗子四处飘,香火的味道合着黄山的松风传入他的鼻子。
祭坛和周围围上来的同学,一会眼前是同学,一会是祭坛,陈云桓耳边的风声与念经声越来越大,直到盖过朱朱的哭声。好像有第二个心脏在他的胸腔里跳动,医生说这是高中生心里压力太大导致的,放松一下就好。
得,我又不是死了,朱朱你哭个鸡毛啊。
从初三那年他去茂陵旅游,在祁连山模样的陵墓前晕倒后,就有了这毛病,但一直治疗都没有好转过。今天好好睡了一觉,本以为能好一点。
后来在南京读高中,转院去了南京。在高二的时候住了将近半年的院,令爸妈庆幸的是他的功课还是没落下的。就在那时候,朱朱休了一年学。
在南京医院时,陈云桓时时能听见玄武湖畔的波涛声,闻到夫子庙的香火味。这一切都是幻觉。医生说他的身体很健康,觉得他可能是压力太大,开出了治疗精神的药物。
但是梦和现实真的很难分清。他常常花半个小时做完功课,就开始回忆那些现实里不愿意遗忘的事,然后缓缓合上眼睛。那时的夕阳被收走了所有的余晖,夜色如幕布覆盖属于他的天之涯。每次他都清楚的知道,这一次睡醒,不会有天使拥吻,不会有樱花飘落,不会有言叶落雨,只有脑海的晨钟暮鼓依旧。
他这一次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