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暗夜里,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原野。枯草有膝盖高,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万籁俱寂,连风都不知去向。
遥远而又切近,响在耳畔的是粗重的呼吸声,这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身周聚着诡异的光芒,仓惶奔跑在这片原野之上:辨不出容貌,看不清神情,只是一步一回头的在狂奔,玩命似的,仿佛是要甩掉粘在身后的冤魂。
脚下的枯草一片片踏倒,仿佛是这苍茫原野上的一道水波。
水波悄然消逝,原野又是水平如镜,风平浪静。整个世界归于死寂,前方与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一般,苦海一样。
男子在一片芦苇荡边停住脚步,停滞不前之时,是一个阴森鬼魅、悲惨凄厉的哭叫声刺破了世界的安宁之际。
男子循声而去,一片片的拨开芦苇,只见草窠里兀自蜷缩着一个矮小的男人,男人浑身颤抖,抱膝而坐,整个身体蜷成一团。
哭声停滞了,矮小的男人抬起脸来,沧桑的沟壑中,竟是那种震撼人心、透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远处遥远的天际,光团乍现,无边暗夜仿佛被撕开一角的伤口。
铺天盖地的光芒昙花一现,随后耳边传来一记巨大的爆炸声,男子不再关注蜷缩的矮小男人,他站起身,直望着那个爆炸声的方向在发呆。
终于,爆炸声掠过耳膜继续往身后的原野震荡而去。
男子仰头望天,口中兀自发出似笑似哭的尖锐的啸声,起初轻细,迅速鼎沸,终于癫狂,沸反盈天,席卷天地,如鬼哭、似神嚎……
张铎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之下,桌上枯黄的卷宗已经有些湿漉漉。
天已大亮,他又一次在噩梦中过了一夜。
那原野、逃命、黑暗、恐惧、绝望以及那震天动地的狂笑声轮回往复,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梦境当中,他早已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中自己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
警局里已是人影幢幢,同事们笑着跟他打招呼。张铎收拾精神,下了楼,正好撞上郑少华:一个利落而时尚的年轻人。
小郑笑脸相迎,张铎低沉一句:“跟我走一趟吧。”
小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快开了车来。
小郑虽然开着车,却已化身为段子手,去往“张极镇”的一路上,滔滔不绝扯东扯西,找着无聊的话题,讲着无趣的段子。张铎不置可否,并不善于回应。
小郑虽然觉察到他神情的低落,却不知他的所思所想早已先一步飞到了张极镇上——那个魂牵梦绕的家乡。
然而,虽然面无波澜,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的张铎却也不会想到,当他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家乡之时,他事先在脑中预演的种种情形,却都一一化为幻影,肥皂泡一样破碎在了眼前。
而那些久远而深刻的往事,再一次填满了所有的思维,挥之不去,就像是刚刚出现的案子,又像是另一场噩梦拉开了序幕。
自打那次离别,十三年之久的光阴悄然消逝。
他早已警校毕业,虽然只有三十来岁,却是果敢干练、英勇无畏、宵衣旰食、任劳任怨,成了省城干警队伍里一颗闪亮的新星。
占得无限风光之时,他却似有急流勇退之意,主动要求借调到家乡那个小小的县城:河城。
这是个偏远落后的小县城,别处都在热火朝天大搞城市建设的时候,河城仍旧固守着、追求着农耕文明的极限。队伍里凡是有所抱负的有志青年,都以他这种自甘下游的举动为奇。
然而,他那时却已是铁打了一般,坚定不可动摇。
在他“下放”到河城刑警队,立为副大队长的第二天,他便来到了距离县城二十公里的张极镇上。
十余年的时光,镇子的变化倒挺大。那些泥泞坎坷的乡村公路已经拓宽成了干净平坦的柏油马路,村民凭借常年外出务工获得的积蓄都翻修了房子,有的盖起了两层的小楼,原先的张极村已成了今日车水马龙的张极镇。
时过境迁,物非人非,那些古老的记忆碎片再也拼凑不出当年的情景了。
打听到张岭的住处并不费一番工夫,因为全镇上下“那个做死人生意”的就只是他独一份。
那个“丧事服务一条龙”的棺材店闭着门,随行的小郑看到了广告牌上的手机号码,刚要打过去,张铎却制止了他。
小郑看着张副队长板正严肃的脸色,其间竟有些低落和感伤,完全没有空降过来荣任副大队长的意气风发——捉摸不透!
张副队长神色不动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便往张岭的住处走去。
这棺材店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国道旁边,老板的住处则在距离国道几百米开外,村镇里面的一块僻静的角落。
仿佛被其他住户刻意规避,这座普通的农家宅院显得有些孤零零。红漆片片脱落的铁院门,虽然里面插着一道木销,但是对于各方面都是“全才”的小郑来说,拨开它却也不费吹灰之力。
于是,在敲了几下没有回应之后,索性推门而入。
这时,院子里坐北朝南的堂屋里,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体态丰腴,睡眼惺忪,头发有些凌乱。
虽然时近阳春三月,近日却有倒春寒,天气冷得像是数九寒天。女人裹着一袭毛毯,踏着一双破旧的棉拖鞋,刚要破口咒骂来人擅闯民宅,却猛然定在了当地,那神情竟有半刻的凝滞。
“张铎?”女人半天迟疑,试探着开了口。
“你认识我们张队?”一旁的小郑虽有些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开口解释来意:“张队刚刚调任我们河城刑警队,奔波劳顿,今天来呢,也并没有别的事,就是‘看看’……”
来的路上,张副队长就是这样对他说明来意的,“看看”这两个字当时在副队长的口中却是云淡风轻。
“你说你们是刑警大队?”女人闪过一丝惊异、恐慌和警惕之色,随即挤出生硬的笑脸:“张铎当了大队长?……好呀,可真是出息了!”
“多年不见,我哥还好吧?”张铎开口。
哥?……小郑吞了半口唾沫,两只绿豆眼骨碌一转,瞬间便已大致掌握了这里的人物关系。
“好啊,怎么不好……”女人喃喃着,神色有些错乱。
张铎狐疑,职业性地用微光扫一眼整座院落,随即迈步就要走进里屋。
然而,这丰满大块的女人占领了门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女人脸上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难堪?尴尬?
春日的上午,阳光有些懒散,难道她刚刚是在午睡,或者房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难为情?
这个时候,张铎和小郑都开始警惕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