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她予我故事,我为她写诗,哪有什么结局。”
从青石板缝中钻出的小草被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捻住,然后扽了下来,放在中指和拇指间仔细揉搓,变成一小卷没有意义的草团。
她还是有些不死心。
像是穆斯林庄严的朝拜,平日冷情的山门长阶堆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数不清的人站在阶梯上。
那些人并非是一动不动的,大部分的人都在仰望着那一对男女,无声且肃穆。另一部分似乎在低头忙碌着些什么,穿梭在人群之间,如同行走在骷髅双目之间的风。
风一吹,栈道阶梯外的白云在动,栈道内的“黑海”也在动。像一幅悬挂在天边的阴阳鱼,连世界都仿佛在大片大片的黑白中失去了其他的颜色。
所以那天边一抹唯一的红色就格外醒目。
她扯了扯自己红衣的下摆。
“故事总是要有结局的,比如谁和谁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谁和谁没在一起但是彼此幸福的生活着。”
“你只喜欢好结局。”
“当然,难道你喜欢遗憾?”
“可是一个没有遗憾的故事很可能不是一个好故事,有死亡才有新生,有残缺才衬托出完满,有恨的爱才惊心动魄,失去越多才越懂得珍惜...”
“黑海”仍在长阶上不停的翻动,翻腾的海面竟也会泛起波光粼粼,那是掩藏在海面下的金属反射的太阳光。
男人喋喋不休起来,如同那些寻常的老人家。人一旦老了就会有很多生活的感悟,并且想要和年轻人去分享。只是这些善意的劝诫往往只会起到反作用。
就像站起身来的那一袭红衣。
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和栈道外的云一样白了,可是他执意留一个寸头,那些稀疏的白发遮掩不住他流失的岁月,发青的头皮因此显而易见,让他看起来更秃了。
短短几年,他的腰也弯了,头也白了,手也颤了。岁月在他们这种人身上永远都是成倍速的,一不小心就如同拖了视频下方的进度条。
少女拍掉了身上的土灰草屑,然后弯下腰去端详男人的表情。
“这里就是我的结局了,或许你就是那个结辩。”男人抬起头来,看向少女的眼。
那双眼,清可鉴人,似藏不住秘密的浅溪,眼波间有潺潺流水,洗涤着他蒙尘的灵魂。
“也是我的结局了。”少女轻声且笃定地说。
“你乏味的故事我看过了,我也算你的半个作者,这样结局的你,真是一点都不精彩。”男人回避了那双直抵心灵的眼,想劝又不知怎样开口。
“你说是就是吧,谁让你是师父呢。”
少女直起身子,看向台阶上方的山门石匾。
阶梯山道的末端是三块天然巨石叠成的“门”,两边竖着的是普通的雨岩石,被两块大石头支着的倒是有些名堂。
那是枯山雪松石,上白下黑,中有云纹。传说这种石头的云纹里能长出常雪松,那松树长成后美极了,形如孤剑直指山巅,色似青云携翡翠交相辉映;与天同寿,四季常青。听说它在遥远的西北雪山上很常见,虽然关山上每过几年都会下一场聊胜于无的薄雪,但显然养不出这样的石头。所以关于这石头怎么来得就有了很多传说。
少女十五岁上山,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还是没等来常雪松破石匾而出。她知道别说是她,就连她师父十岁上山,这些年过去了,不也没等来?你看石匾上面四个字已经略显斑驳,从“关山不二”到“心口不一”,如今的石匾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斑驳的痕迹似乎在诉说从当初到如今一共过去了多少个年头。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块大石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们谁肯花钱修缮修缮。”
“费那个劲干嘛。”男人也一同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连同那些愁绪被他一道梳进了栈道阶梯外的云海中,他看着长阶尽头翻滚的黑色人海,言语中突然间多了睥睨天下的霸气,“关山不二的背后就是山门,这天下间还有几人不知的。”
看他站起身来,下面的“黑海”开始骚乱起来,黑色海面下泛着金属光泽的枪管齐齐地指向了他,但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因为碍事,那些早些时候留下的尸体被从山崖边推下去,落在云海之中。
而清理出来的空地很快就被武装到牙齿的战斗员填补上,他们手中拿着最先进的科技武器,甚至他们本身就是科技武器中最精锐的那部分。那些裸漏的金属光泽和粗暴的动力源输送管,以及本身夸张的体型,有着最原始的暴力美感。却和古朴的山道、长阶、云海、石门、一抹红和满头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就算曾经不知,今后也便知了。”
无形的气浪在关山不二和少女的背后攀腾而起,然后似决堤洪水般气势恢宏地冲下山去。那些阶梯和缓台上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没有丝毫的抵抗之力,像是琉璃瓦上的污渍经历了一场大雨;像是山道水渠里的泥沙被雪水冲刷。
更像是白纸上的灰尘被抖落在地上。
气浪奔腾如千军万马杀将而去,留下一条清清爽爽的山道。若不是那青石板上的血迹证明有人存在过,一切就和什么都没发生前一样。
雪松石,火药,残肢,云纹,栈道,风...
一切都在缓缓地退却...
怀中的人头似乎唱起了歌,他闭着眼睛,白色的发茬有些扎手。
“月向巫闾山上出,不照人间照白骨..”
她心想:关山不二啊关山不二,你又不是真的心口不一。你怎么这副样子还学不会闭嘴呀...
“死骨千年更不还,魂随山月度重关...”
她的身体在下坠,灵魂似乎都要追不上那道下坠的身体了。
这并不是一个比喻。
少女眼前突然一黑,随后慢慢恢复了视觉。短暂的失明并不是因为光线,而是有东西凭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竟然看到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如同电子游戏中的穿模,那具身体缓缓从她的身体脱落而出。
更像是她身体内的蝴蝶羽化了,正在脱离她这具茧。
这在逻辑上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从正面看到自己的背影。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点的时候。
因为随着脱落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远,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波澜壮阔的星辰大海!
漫天的繁星围绕着一条如雪花般纯净洁白的银河。
她突然想起一本杂志上曾经说过。
牛郎织女一年能见一次面,他们相距16.4光年,这是一个令人类绝望的长度单位。
因为人类要走完一光年的距离则需要2.5亿年。
所以如果两人一年见一次面,他们必须要用超越光的16倍速度不断疾驰,一辈子都在往返的路上。
只为了见一面,值吗?
最初是海水拍打耳膜的声音。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下落。
目送着怀抱着头颅的少女奔向星海。
她开始浮向星海的表面。
那里像是深渊与天空的交界。
再没有名为离愁的站台。
我为你写诗。
你呢,赠予我故事。
两米多长的共鸣舱缓缓将仿生床弹出,坐起身的少女没有急着下床,而是顺着床边摸索着。
听到动静的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煎锅,关掉了火,急忙走了进来。本来煎好的鸡蛋在锅子里发出滋滋的响声,焦黄的表面散发着独有的香气。
“弘毅,你出来了啊。”父亲将床头的盲杖递给了少女,扶着她下了床。男人神色中满是关切,嘴巴张了几次却还是欲言又止,咽了回去。
“我没事,我就是刚起床有些迷糊,我今天也还看得见呢。”离愁渐渐按下心头,她正在不断与这个世界的自己同步,“老爸你穿得是黄色的衬衫,袖口还沾上了一点咖啡渍!我记得好像上周也看到了,你不会一周都没洗衣服,又掏出来穿了吧?”
父亲尴尬地将手背在了后面,捏紧了褐色的袖扣,“这都被你发现了。”
“好啦,快点把早餐端上来,然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这次我彻底杀青了!”
“啊?你挂了?”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我那叫...艺术的升华!”
“好好好,你说,详细点。”
她每说一句话,另一个世界中的红衣女子就会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几分。
如同一个演员在杀青后抽离自己饰演的角色人物。
这个过程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并不轻松。
所以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泪一直向下流着,落在了盛放着牛奶的碗中。
父亲正在厨房中手忙脚乱,所以没有看到这一幅画面。
她擦了擦嘴,然后又擦了擦脸,感觉有些错愕。随后抓起了纸巾,急忙擦干了眼睛。
在这个清晨,父亲倒掉了烧焦了的早餐,少女喝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父女俩围绕在餐桌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