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我去甘肃的一个僻远地带游历。一眼望去,满眼风光,不是北固高楼,而是西北荒岭。天地间只有黄沙、尘土,连杂草也没有一根呢!我自叹着,心中自觉这块地带应是杳无人烟。漫步间,远处出现几座不同于黄沙的聚落,起初我还认为是海楼琼宇,近看,竟真是座村庄。
在村中漫无目的地游逛许久后,我竟没看见一个人影。恍惚间我被轻缓却又略显沉重的步伐吸引,漫天沙尘间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她脸上的皱纹惊奇地如一朵花般绽放,她向我微笑,和蔼的目光让她看似饱经风霜的面容更像绽放的花了,我一时间竟想不起用什么花来形容。我跟着她,一路前行,来到一座有着生机的村庄。在新村庄的漫步途中,她告诉我,原来的村庄是国家扶贫前的旧址,之后便搬到这里,而她之所以会遇见我是因为我与她缅怀故人的日子相逢。我听得一知半解,也没再追问。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月朵吗?”突然其来的发问让我有些发懵,一时间没答上她的问题,她立刻摇摇头,“罢了,罢了。”好像她就知道我答不上来似的。
转眼月升星河,我与她加上几位村民沐浴着清辉坐在院中谈天。一位大婶在谈及脱贫后的生活时顺嘴说了句:“残霜啊,国家发展了,日子也变好了,一直纠结什么月朵的,你都八十了,总追寻那些虚无的东西干嘛呢?再说了,我也都不懂那什么月朵呐。”这是众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将方言翻译成现代文给我听的,说的时候还磕磕巴巴的。我再次听到了月朵这个词,脑海中不禁发问,连我这个外地来的算个知识分子的人都没懂她的意思,村民又哪里能懂呢。老人沉默不言。那晚,我知道了她的曾用名二妮与她坚持带村民们认识并要求他们称呼她的名字——杨残霜。
夜深了,老人回屋休息,而我意犹未尽地邀请村民与我换个地方促膝长谈。那个小伙子是我最不能忘记捎上的,他是沟通的桥梁。我对杨残霜老人的生平实在十分好奇,她太神秘了,让人对她的故事好奇到可以整夜无眠地听村民叙述。
“哎呀,二妮,不,残霜啊,她这个娃可惨……”一位比老人更年长的老者叹息着,他的惋惜似洪水般,欲从眼眶涌出。
杨残霜是家中老二,幼年时大哥己成家,家中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从她记事起,父母的温情与她似无关系般,与她作伴的只有她心中对学习优美语言文字的渴望。她从镇上到城中,最后考到南方的大学。至于她在南方的见闻,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好端端的生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禁插了一嘴。
据老者所言,杨残霜只透露过自己学的是文学方面的专业。本来平静的生活被一封书信破。信中的字数寥寥无几,但每一个字都让杨残霜的心落了半拍,大体内容是那个从未让她感受到过母爱的母亲病危,要求她赶回家中。
“她弟弟呢?”
“在她上大学不久,哎,也是命薄,染病走了。哥哥酗酒赌博自顾不睱。”
杨残霜的心中始终装着对父母的孝道,便急匆匆赶回甘肃老家。回家后没多久她在喝完父亲的一碗水后竟没一会儿便昏了过去,连母亲的面都没见到,醒来后最先见到的是渗人的囍字。本准备回家办白事的她竟成了红事的主角。而她父母呢?拿了“彩礼”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她一人在山中。
“她竟不是你们这个村里的吗?“杨残霜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她是被骗来的,也被囚住了。之后的她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地循环着,一点是想着如何隐匿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离开人世;二点是念叨着要寻找“月朵”;三点便是用树技在沙土间一遍遍写着或密丽浓艳的,或清新淡雅的古诗词。然后每个日侵屋檐的早晨,地上的诗词总是不翼而飞,风吹过她的脸,她心中化刃留下累累血迹。
在几乎绝望的日子里,唯一让杨残霜感到慰藉的是唯一认为她神志清晰的的丈夫。虽然与杨残霜的兴趣之道毫不相交,可至少他尊重她,不说她是疯子,与她成婚后余生都在为她口中的月朵东奔西走,直至最后一刻。“她丈夫去世了。”老者没再谈下去,无论是杨残霜的丈夫,还是她之后的生活。远方的山边,一抹红光微微散射。
刚走出门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杨残霜老人,蹒跚的步伐中露出一丝坚韧。她又要去原来的村庄,我十分期盼地恳请她再带我去一次,她拒绝了,任凭我如何软磨硬泡,她只是重复地摇着头,沉默不语。我于是放轻脚步,在她也身后悄悄跟着。待她发现时路途过半,为时已晚。她纵使千般不愿也只好带着我,口中念叨:“现在的年轻人正事不干,怎么净学些这种东西。”之后随再没开口,只是向前坚定地走着。
她的背影愈发苍凉起来,一阵黄沙吹过,我看见一座坟头就那样正正地立在我的眼前。她就这样缓缓地向那座“高峰”挪去。她伸手抚过那块字刻已模不清的木板,卷卷风沙中,这块木板同它所属的土坟一样,正正地立在那儿。
“恕我冒昧,这是您丈夫的安息之所吗?”我大抵能有几分笃定,出于礼节,问出了这句话。
她只是点点头
。“这么说这是您的丈失,是您回来寻找的故人吧?”
“也许是吧。”她终于开口。
杨残霜的丈夫是在五十年前的秋天离世的,简单来说,死因是“月朵”,在与杨残霜成婚十年后的一个晚上,她的丈夫醉得不省人事,嚷嚷着他找到“月朵”了,顿时惊喜的心让杨残霜稍稍松开了搀扶着丈夫的手,转眼间她丈夫喊着要给杨残霜把“月朵”捞上来。杨残霜又顿时慌了神,却早已来不及拉回她那真诚待她的丈夫。沉重又闷郁的水花声,似乎在衰鸣着、哽咽着她丈夫的离去。
等我从杨残霜老人平淡的叙述中回过神来,发现的只有她更加萧索的背影,像一种什么花似的。我没再追问她从那以后的生活,我不敢问,也不忍问。她和我说她明天会再过来趟,明天是她丈夫的忌日。我像是被她同化了般,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在返回途中,我时不时回头望着那片沙地,那个在风沙中正正地立着的村庄。当村庄的身影彻底被风沙吞没时,我想到了一个件东西,一件明天准备携带着与她同去时告慰她丈夫的祭品。
第二天,山边的红光比前一天更亮了些。我早早起身去附近镇上的集市,买我需要的东西。在集市中打转了几圈后,我依然没找到它,最后,我找到了,在公园中找到的。带我找到它的,是秋风。
第三次踏上去往那座村庄的路,我发现杨残霜老人的步履不像之前两次那么蹒跚了,背影依旧苍凉。可是,可是啊,当我把藏在身后的白菊花放在那坟头的木板后时,我看到了木板后刻着与我手中之物相同的图案。当我重新站在杨残霜女士的身后时,她的背影是光辉的。
回到新村庄的那天晚上,我经过杨残霜女士的家门前,我看见她躺坐在秋风中摇曳的靠椅上,双眼微闭,面色红润,手中还挽着那支白菊花。她脸上的皱纹如我初见她一般,但有些不同的是这“花”绽放得更艳丽了。这一次,我想我想到用什么花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