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元年,达摩祖师泛海至广州,武帝遣使往迎。次年到达健康,武帝见后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尊者答道:“并无功德”。武帝惊问道:“何以并无功德?”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武帝又问:“如何是真实功德?”尊者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武帝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我本于宗教无感,近来随年岁日增,突觉佛学也有几分妙旨。名山古刹,也应该访寻一二。今夏,既然到了苏州,寒山寺是不得不造访的。此处盛产名诗,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只此一首,就使寒山寺声名远扬。当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寒山寺夜半钟声时,谁知道船上还有一个羁旅天涯的愁人呢?命运实在无常!人们常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我有时总觉得周围的人行色匆匆,他们在追逐些什么呢?当前进的轨迹同他们设想的偏移时,他们会不会沮丧呢?或许人们匆忙奔走的终点,只是求纷繁慌乱之中一处心安吧。
当我亲眼所见寒山寺时,并非如我想象般的神圣。正值暑假旅游旺季,拥挤的人群,快将本不宽容的街巷挤破。寺旁静淌的小河上是大名鼎鼎的枫桥,枫桥上踏满了游客,游客们争相在桥上合影,劈里啪啦的闪光灯声,实在嘈杂。单薄的它看来不能再承受重负,我便远远观望,实不敢踏足了。叫卖声,吆喝声无数的“脚店”铺子,争夺着佛前的香客。想这一文钱,也要掰开来分一半给他们。他们也向佛吗?我觉得是向佛的,至少没这佛,他们也少了许多饭辙。我想起《东京梦华录》:“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原来宋人于佛前都不惮铜臭,今人便更不信佛会厌弃这幢金身了。枫桥的左边便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了。
寒山寺外院上,是诗碑数卷。诗碑所对之处是那一口从唐代念到现在的古钟,不过是真古假古,就无从考证了。只不过架着那钟的底座,跟新的一样。在钟后有一个穿堂,是内院的入口,入口上挂着匾:“时闻清响”我不禁想起“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时维八月,真是应景啊,街口正有一个提篮的大爷,里面盛满了荷花。我抬头看向飞檐,飞檐后面是大光明顶,大光明顶后,是午日。寒山寺,贞观时由名僧寒山希迁所创。明洪武时并归秀峰寺,惠庆寺、南峰寺、是为名教丛林。由内院正门进入,可以见一巨鼎,其中香火不绝,屡泛青烟。往来善男信女无数,顶礼膜拜,口诵心惟。梁武帝造寺三千,也是并无功德,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执着于功德,所以不见诸于功德。何其相似?所求不过心安理得,满足于尘世假相,不破我执,则无功德。《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拜的是心中的“如来”。院内气氛清新,玲珑可爱,佛堂僻小,花草幽深。曲径暗途,槐柏依依。虽然处于堂庑之间,恰能体会苑囿之美。布局里,中庭逼仄许多,四个大殿合围起来。北厢为大雄宝殿,西厢殿为南海观音洞。南厢为寒山拾得居。只有东厢房为抄经堂,看来犹为清静。待我靠近时,便有僧领笑着出来,引我们入内抄经。宝域森严,堂内静的可怕,我在冥冥之中好像听到经文的诵念声,想是超度哪方亡灵。一句句摩耶嘛咪哄下,是低鸣的狮子吼。震的我拿笔的手不住抖动,抄到经文最后,大汗淋漓。不知是被何物荡涤了,只一瞬间,好似启动了我的佛心,我所真见的一瞬,是我的佛性。当我神回时,已经在抄经堂外了。“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恍惚间我悟到什么,顿无执着,因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我所痴念的,终会为我所解,何必执着呢?我所看到也非真相,看与不看,又如何呢?不过我执而已,于是我方见如来。
出东房时,已是下午,我与友人的肚子早已咕咕作响。听闻寒山寺里素面堪称一绝,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我们本是俗人,也不必佛前示伪,装出一个无欲无求。李贽的话巧妙:“穿衣吃饭俱是天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与否,冲进斋堂就准备大快朵颐。可惜此面实在大大的有名,内堂里竟然客满,我们只有怏怏的挪去堂外就坐。夏中本就酷热,蚊蝇更是烦人,几番挥手也驱赶不得,只能听之任之,在一旁为我们鸣琴鼓瑟了。好在服务还算周到,将面亲送到我们桌前。汤鲜味美,筋道嚼劲,名副其实。香干豆腐,菌菇芽菜,寻常食材,也能调出天上滋味。在我看来,熙熙攘攘,来此寺中,信释家者少,信食家者多耳!饱餐之后,我们由前院经两厢到中院,两厢之内尽是诗碑,诗碑之上是历代名家题刻的《枫桥夜泊》,我看完之后,实在头皮发麻,一首诗布满全院,太过夸张。
中院所矗立的是普明宝塔,宝塔左右都是荷花池塘,池中锦鲤青龟交游纵横。左右院墙的檐上挂满风铃,幡动刹那,铃音脆响。宝塔共有五层,顶上样式为大光明顶,之前外院所见,便是此塔。威严庄肃,势可穿云。本来曳步揽胜,优豫赏玩之际。忽来猛地骤雨,如珠连弹打,以成宫商之调,而合万籁之歌。可谓是玉丝绵怼,空廊凄鸣。自然之雅,不过如是。从两厢对塔顶望去,方寸之大,堪称绝景,屋檐框架之下,是天、雨、塔、斗拱、藤萝构成的画,细腻的情感在此刻被无声的表达,这幅精巧的画无需佛光普照,自然的便是极好。行到后院,奇石假山,正对着后堂。
刚刚出寺,雨不再下,天刚放晴,寒色霁无,彩彻区明。扉门之外,清平世界。我看见虹霞渠曲,恐真有神明。坐在回去的车上,怅然若失,仿佛一场大梦,不知道身在梦里还是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