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靖都南,饿殍遍野。数以万计的逃难百姓携老扶幼,在武川关镇前排起长龙。他们皆蓬头垢面,疲乏劳顿,小孩的哭喊声,兵卒的喝骂声不绝于耳。
关隘城头,现任安北侯周宁忧心忡忡,县令王守业、主簿沈清山、守将洪晟三人跟在身后。
“大人,不能再让流民进城了。武川粮库可是一粒米都倒不出来了。饥民流荡街头,无处安置,必生乱事!布防军兵已经抽调不开,哪有剩余兵力管这些人呐!”县令王守业身宽体胖,额头见汗,登上城头气喘吁吁。
“这数万百姓跟着我千里奔波,从汝阳一路逃到这里,若是我将他们锁在关外,今后如何自处?”周宁无意识地轻叩着城墙,看着城外乌泱泱的难民,两道浓眉不由得皱起。
“大人,我说句难听话,自打尅鹄族攻破津西防线。这些人就注定是尅鹄大军的刀下亡魂。若非大人一路护持,他们哪能走的到武川镇!草民可以死,但如果兵将无米可吃,尅鹄十万大军一到,武川关必破无疑。阴山以南千门万户如何比不得这区区数万草芥!”洪晟穿着重装,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堵围墙。他声音雄厚,语气极为冷冽。县令王守业连打哈哈:“侯爷别见怪,别见怪,洪晟他就是直性子。洪晟!大事我们再商量嘛!别急啊别急啊,我们慢慢说。”
“朝廷三天前已发信,温将军不日就到,粮草辎重足够应对。再不济,这三天还等不及么?”周宁递出一封密信,王守业和沈清山接过细看。
“九月中旬,尅鹄大军进入镇北关。三日后,北大营沦陷,老侯爷战死。十月初,朝廷才商议出是战是和。大人您还指望朝廷那帮酒囊饭袋呢!”洪晟言语间不由带了些讥讽:“小侯爷您才带兵打仗,不知道这些军务琐事。您自可酌情定夺,末将却是不得不说了。”
“小侯爷,卑职也赞同封城。国都庆阳至武川关有七天的路程,无论温老将军如何赶路,明天也不可能到的。我们确实等不起了。”一直没说话的沈清山再三斟酌,轻声说道。
“唉……”周宁无话可答。
“封城!”洪昇见此情状,即令左右传信。转瞬间,号角声悠长响起。黑云压城,残阳如血,武川关镇的城墙青黑如铁。
城下兵卒听见号令,列队返回城中。刚才还勉强有序的队伍霎时间崩坏。
“要封城了!”
“要封城了!”
……
难民不要命地往前挤,一排盾兵艰难地维护防线,可数万人尚在关外,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头,如何能防得住?
“再靠近就放箭了!”士兵的喝声被淹没在骂声中。“乡亲们!这些狗官们平日吃香喝辣,高头大马威风得很,遇到鞑子怂成龟儿子,一头钻城里,留我们在外面送死!”人群中骂声一片,“看这天气晚上就有风雪,这是要活活冻死我们啊!”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头。一时间乱石翻飞。千层黑浪涌动。
一年迈老妪抱着两岁大的孩子,托举着凑到士卒跟前,声音嘶哑“俺不进去,俺不进去,军爷,让俺孙子进去吧。”年轻兵卒举着长枪,对着老妪,神色复杂,却不得不横枪冷对。“他爹娘都没了,俺也活不下去了。”老妪干涩的眼睑流出两道泪,终于力竭后跪在地上。
老妪将小孩护在怀里。小孩大声哭喊起来。她周围人流涌动,神色癫狂的难民们逐渐将她的身影淹没。“死了也好啊,死也好啊。”她喃喃道。
“嗖嗖嗖——”
城上放出火箭,一排难民被钉死在地上,人群潮水般退开。
“近城门者格杀勿论!”城上兵卒喝声传来,四野宁静。很久之后,女人的哭泣声传来,呜呜咽咽。衣衫褴褛的民众取火聚堆。不在话下。
“谁让你们放箭的!”周宁双目圆睁,怒不可遏。眼前十数将士一言不发。
营火映照,城头塔楼上昏黄一片。
“北境士卒,抽刀向着黎民百姓,真是天大的笑话了!”周宁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小侯爷,事急从权,总不能由着乱民冲入守关吧?”见没人回答,洪晟出言道。
“洪晟!放箭这就是你不对了!罚你三月俸禄,暂挂军职,回家休息一下吧!”王守业脸色涨红,这几日没日没夜的奔波,大小事务都过他的决算,眼下一幅心力交瘁的样子。他走至周宁身前,撩袍下跪。
“小侯爷!如今正是非常之时,容不得心慈手软。望侯爷看在洪晟守城有功的份上,饶他这一次吧。”
“老子还不稀罕这个破烂将军!”洪晟将头盔砸在地上,三步两步远,“我倒看看你这侯爷能守住什么!”
“你!”周宁气结。王守业面色作难,拉着周宁手臂。都是年轻人,火气大,武川关没你二人老头子我一天都守不住啊。”
周宁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无言,王守业额头见汗,正拿袖子擦拭。
众将士不欢而散。
县令府内,周宁住所。沈清山叩门进入。
“大人,影卫送来了武川度支司账簿,卑职计算过后,果然有大问题,要按照账簿记录,粮库此时尚有三十万斤存粮。而且有十万白银对不上账。”沈清山呈上账簿,神情肃然。
“尅鹄族此次入关疑云密布,先是镇北关守将韩玟君不战而降,又连夜直奔老侯爷驻守的北大营。等汝阳收到信息,已经组织不起像样的城防。仿佛是一夜之间,我们安北周氏已经丧失了对北境的掌控。”
“圣上本来就对北境多有忌惮,朝中总有人构陷老侯爷里通外国。韩玟君更是朝廷举荐一路升为节度使。若真是朝中有卖国贼,凡是朝廷一系我们都不能信。王守业乃是入赘萧相旁系。武川关波诡云谲,侯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王守业性格软糯,一幅受气包的样子,若是他是朝中奸细,不会对我如此面善吧。”周宁想了想,还是问道:“我们还有多少兵。”
“不到五千。”
周宁心如刀绞,北境周氏,一境大公,坐拥千万里疆土,十数万军兵居然只剩了五千。父亲已经战死,母亲和叔父不知去向,即使他已经竭尽全力调动兵力,仍然没能阻拦尅鹄族的铁蹄。靖都冰穹谷,安北周氏三万军民被坑杀。只有他带着数万百姓逃出来。
“孩子,人在,家就在。”叔父最后的话还响在耳畔。
他不像自己的父亲,同样是二十岁,父亲可以平叛北疆,而自己却要将整个北境拱手让人。
“唉,”周宁郁结,一筹莫展。
“小侯爷,此刻还尚有希望,温老将军正在北上,即便王守业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你如何,大军一到,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沈清山劝慰道。
忽然,房外响起搏斗声。周宁和沈清山齐齐变了脸色。房门被猛地踹开,洪晟提着一个人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王守业。
“安北周氏影卫到底有些本事。折了我三个弟兄。”洪晟抬起厚实的膀臂,将人头抛至地上,人头滚落两圈,血迹蔓延开来。
“王守业,谁借你的狗胆!”周宁怒喝道。
“小侯爷不肯安分,我王守业只能提醒侯爷什么是客随主便了。”王守业一改畏畏缩缩等我样子,面带讥讽。洪晟晃晃胳膊,走上前来,铁蒺藜挂在拳上。周宁抽刀,横在胸前。
“小侯爷,你那主簿确实是个人才啊。比我那度支司水货们强多了。一年的账他三个时辰就算清了。死了可就可惜了呦。”
周宁猛然回头一看,沈清山喉间已经抵着一把尖刀。一刺客不知何时已经将他控住。再一回头,洪晟的铁拳砸在他肚腹上,周宁当即躬身跪在了地上。
“早听说安北候幼子孱弱不堪操戈,果真是这样。可怜周景征战半生,生了这么个垃圾货色。”洪晟甩甩手,不屑道。转眼间,屋里站满了持枪士兵。
周宁神色怆然:“王守业,我现在是安北候!”
“若周景老侯爷还在,我王守业自然是不敢造次的。若你不带着汝阳那数万百姓,你安北周氏的三万精锐就不会尅鹄族赶上,当然也不会全死在冰穹谷,我王守业也必将以礼相待。”
王守业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尖:“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一条守不住家的败犬,带着数万乞丐来我门前讨吃食!老子放粮不要钱吗?”
“温将军大军不日便到!王守业你……”沈清山冷冷道。
“啊!温将军!”王守业做出害怕的样子,双手抱着头,乌纱帽两根横条颤巍巍。随即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人,跪在地上,抹着眼泪说,“温将军啊。属下实在是罪该万死!小侯爷力战尅鹄鞑子,败退武川,数万暴民跟随而至,竟要强进关隘!小侯爷登城劝说,竟被飞石砸中,摔落城下。被践踏成……呜呜呜呜呜呜”
沈清山一脸不可置信,“如此荒谬……”
王守业站起身来,恢复了那张一本正经的肥脸,只是略带怜悯,凑近沈清山道:“沈大人诶,你怎么就知道,温将军一定会站在你周氏这边呢?”
周宁面如死灰。
“动手!”王守业冷喝一声,洪晟杀气腾腾,铁蒺藜朝着周宁的头轰然砸下。
只听划拉一声,门前忽然掉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一身夜行装,抱着个木箱,一顿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他火速爬起,张口就骂:“萧飞宇你是畜生吗?这么高把你爷爷摔死怎么办!”
“什么人!”王守业大惊,厉声喊到。
那少年不理不睬,自顾自起身拍打衣服,“哪只狗叫呢?”王守业正要开口,一道破空声传来,他旁边的一个小兵被一箭穿喉。
少年的头发落下小缕,那箭居然擦着他的发尾略过。“萧飞宇你他妈要杀了我吗?”少年炸了毛,指着院中持弓站着的那人,“看准再射啊,这么对你爷爷,你家里人知道吗?”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破空声,只听弓响,王守业和洪晟急忙躲避,但却没有箭射进来。房间的阴影里走出一道精悍的人影,挟持沈清山的刺客还没有动作,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
形势急转之下,王守业脸上横肉抖了几抖。“不可能,我已经将此地围了水泄不通,你们怎么进来的?”
“爬墙啊。”少年贱贱地耸耸肩。洪晟摆出了一个拳架,对着房间里另一个精悍的人影,之前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从天而降的奇怪少年引走,这人究竟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人影手持短刀,弓步对敌。一次呼吸的间隙,二人同时进攻。洪晟大开大合,拳风密集,竟是将那精悍人影的挥刀进攻尽数挡下。隐约有了压制的意思。
“好重的拳。”周宁虽然不善武,但毕竟是军营长大的,眼界较一般人宽阔不少。
洪晟一拳叠一拳,最后重重一击,那人影的振刀格挡,退了四五步。
“莫要逞强。”院中那人将弓抛给少年,少年骂咧咧地接过。
那人影颔首,走了几步,对已经穷途末路的王守业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拿出一段绳子,一脸愤懑地将王守业双手捆在一起。
“洪家拳?”
“试试。”
拨云见月,周宁看清了少年所说的萧飞宇,他身高八尺,膀臂厚实,身着一身黑色轻甲。眉目间透着一股坚韧,又带着一点隐藏的傲慢。
洪晟大喝一声,拳路刻意一变,扑向那个似乎毫无准备的年轻男人,左拳砸向萧飞宇的脸,萧飞宇一侧身堪堪躲过,随即起势抬掌,“让你一只手。”洪晟怒不可遏,继续攻来。
庇子丘白眼翻得朝天,看也不想看,“跟萧飞宇单挑,还对拳?”他边打死结边絮絮叨叨,“你俩是真的勇士,话说哥们儿你到底收到了谁的钱?安北周氏再落魄,也在朝中有二三百年经营的关系啊,也是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说杀就杀的?还好温将军让我们提前接应,真给你杀了周宁,我们这一趟可就白跑了。”
在他身后,王守业目瞪口呆地看着在训兵场所向披靡的洪晟,被萧飞宇提着头哐哐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