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留学的姐姐总共寄来了七十五封信,大多都未拆开。
屈原只看他回信时的前后几封。他很懒。
就算是送到门口的信,光是离开床,走出房间,他就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他读几封,回信,还是为了讨要生活费。
姐姐知道他的毛病,信是越写越长。一封新的信,要包含之前的信。
他只看最新的一封信,也就能够知道过去的信上所写的事情。
姐姐这种生物:喜爱吃美食,却焦虑发胖的身材,嘴上会说自己很懒,购物的耐久却能把最好动的狗子遛累趴……
最捉摸不透的还是玄之又玄的女子力……
明明只大两三岁,她非得要他叫她姐姐,好像她多成熟似的。
小时候,姐姐总欺负弟弟,他皮痒了就挨女人打,她还非说这是教育。
不过,只要她给钱,她就是个好姐姐。
信早就到了,但他拖着,直到夜里,他才把最晚寄出的信拆开来看——
亲爱的弟弟:
这封信有些不一样呢。
我目前的生意不太好做。
亚洲面孔在异国他乡,哪怕不借助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脸,哪怕是在经济繁荣,对我这种人友好的地区,也总能感觉到自身的奇怪。
我最近在阅读黄锦树的小说。
黄锦树是一个华人,生在马来西亚,留学台湾,在台湾学写小说和评论,终于,在台湾生活的年头比儿时在马来西亚更久。
他乡。故乡。故乡。他乡。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算回了乡,我也会觉得自身奇怪的吧。
老家焚毁,父母过世后,我遗忘了你的脸。
昨夜煎了牛排,真难吃。
你不爱照相,我竟没有一张你的相片。
两年来,不知寄信几多,只是回应寥寥。
十三封信寄出,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除了要钱,你就不会找姐姐。你开口就是要钱。
猫在掉毛,收拾起来很麻烦,真讨厌。我做饭时,它就玩我的脚,我踢开它,它又过来,怎么都赶不走。
你没养过猫,一定不知道吧:主人做什么饭,猫就是什么味道。
它可茶了,对我就夹着嗓子喵喵叫,偏偏我就吃这套,只要对我撒娇,我的心就都是它的了。
这是最后一封信。也许,我不日回国,也许,我就嫁人了。
姐姐我啊,觉得吃女人软饭,靠女人养活的男孩子很没用哦。
我在国内读书时,有一个前辈,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将远行,现在,侦探事务所是你的了。
去做侦探吧。反正你也没有营生吧?
你只有你一个人了。可我们谁又不是呢?
爱你的姐姐:书
少年从书桌上站起来,把纸高举过头,灯光透过纸张,他看见泪痕。
在他身旁的书架上,摆放着米泽穗信的《再见,妖精》和北村薰的《鹭与雪》……
他能做什么呢?苦涩的无力感是少年的青春。
泪冲了出来,用白纸擦干净白色的眼泪,揉成一团白色的绣球花。
他睡了。
翌日。屈原成为了私家侦探。
地址是玻璃市镜子区烟雾路324号。
前辈是一个有谐星气质的男子。
“红色高级西装,是鹤胧的弟弟吧?”
“我们都承了她的惠,要说和她相似者,大概是七河迦南笔下的北泽春菜。”
男人的语气听来是关切的,他手里是一封信。
“虽然不是她的交代,你也没有要求,但我擅自以为,你会想知道她给我的信有写什么。”
“这很可能,是你最后能知道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屈原很累,他感到,他在恐惧。他笑了。
再一次推迟。
延宕。
前辈说:“我把她写给我的信再交给你,我有我自己的私心。”
屈原说:“在这人世间不存在平白无故的东西。”
“能无条件的爱的只有神。”
侦探却说:“倒也未必。”
“我很早有接一个委托,有一个年龄与你相仿的女孩子,要我留意与她有关的案件。”
“你要接手我的侦探事业,就得对我尚未完成的案件负责。”
屈原不语,从面前的男人的手中拿过信——
哲夫:
寒暄免
侦探,我听说你将远行,正在找人接手在玻璃市的事业,就请交给我的弟弟屈原吧,你会喜欢他的。
他虽然很懒,但是懒惰对侦探来说就是另一种道路,与直觉关联。毕竟,直觉是最节能的思考方式。
直觉总给人靠不住、不合理的感觉,但直觉到底是无意识的思考操作。
与有意识的思考一样,无意识的直觉也是可以修炼的。
屈原是童子功,他从小懈怠,也就时时修持。
他已经达到第一直觉就是真相的境界了。
如何呢,侦探,与真相同一的直觉,让你感到乐趣吧?
我知道你的脾性,要说动你,必须拿出让你觉得有趣的推理。
我本来打算谈谈怠惰。
你和屈原这种人,无法接受庸常的无趣的解答。在你们那里,怠惰,不能被消极或者厌世的评判给简单的打发掉。
一开始,我当然想到天启宗教。
深爱贝雅特丽齐的但丁的《神曲》实在是有名。
可是,我只是知道怠惰是七大罪之一。
什么多明我会的大阿尔伯特的弟子圣阿奎那,我完全不懂……
我究竟不是个有神学修养的女人。
倦怠是力量。也许是内在的厌倦的激情。
厌倦,厌倦是火车的制动器。使得正在进行着的运动的停止。
在运动的正在进行时,使运动停止的力量,是厌倦;倦怠,时间上位于运动开始之前,是在开端之前就停止运动的意欲,倦怠拒绝开端……
然而,无力感,意味着一切都早已过去了,却还执着于过去,人呼唤着第二次开端,叫嚣着再来一次,渴望着某个时刻的第二次降临,并因此疲惫。
屈原懒惰,也许是因为他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早已经知道结果了。
怎么能在故事开始之前就知道全部呢?最简单且节能的是,过去有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
怠惰:厌倦:无力感……
推理是个吃平日积累的活动,即便有巧妙的东西也是要硬桥硬马打底,游戏者必博闻强记、知识庞杂。
好在,你说过,你喜欢我任性。
我这个疯女人任性的就命令你:哲夫,把侦探事务所给屈原。
你对我告白的四月,我们都很受伤。因为那个春天,我出去留学,而你成了侦探、还要游荡、远行。
鹤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