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闭上眼睛，让耳畔的喊杀咒骂声如同退潮般落下，渐至悄然。
嗅觉便会渐渐清晰起来。
那充盈着鼻腔的，有还未来得及抢收的麦穗香味，有略显刺鼻的桉树和梧桐树叶的味道，还有夹杂着沤肥的土壤味——初闻不太好闻，但习惯了之后，会觉得其实也还不错。
每当这个时候，欧阳志成都会一阵恍惚，仿如小酌后的微醺。
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会酒醒何方。
直到那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微微皱眉，睁开眼睛。
于是嗅觉迅速淡去。
那厮杀的士兵，擂响的战鼓，招展的旌麾，嘶鸣的战马，倾覆的战车，残破的甲胄下流出的鲜血，折断的刀枪剑戟。
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就像是摄像机终于对准了焦距。
“杀！”欧阳志成大喝一声，举着青铜剑向旁边一名敌军精锐士兵砍去。
剑在划开空气时，中间有一个不易觉察的顿挫。
然后神乎其技地避开了对方格挡的铜剑，掠过用铜片打造的盔甲，就像切豆腐一般顺畅地没入对方的脖子里。
直到砍到骨头时，欧阳志成感到略微有些滞涩。
于是他加大了输出。
灌注了真气的剑刃轻而易举地砍入对方颈椎骨三分之二的深度，保证所有的神经都已被切断。
除非对方比自己更高一筹，是第三境——“瑶光境”的武者，否则这样的伤势，就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不会有。
然后行云流水地收剑，没有浪费力气将对方的头颅砍下来。
战场上，每一点力气都是宝贵的，一定要学会合理分配，也永远要留一点余力。
否则总会有各种突发状况出现，一支流矢，一柄被荡开的刀，一匹受惊乱窜的马，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敌人……
这是欧阳志成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战争得出的经验。
他抬起头，微眯双眼，向不远处望去。
大纛下，一辆战车，正在战场上四处冲杀，锐不可当。
魁梧如山的武将立于战车上，充当戎右。
其气血激发如有实质，头顶隐隐有一头猛虎的虚影盘踞，武道修为赫然已是瑶光境的巅峰，只差半步就要迈入新的境界。
他手持一柄长戟，挥舞间就见大量残肢断臂飞起，血雾喷薄，所向披靡。
其身侧的御者冷静沉着。
车左则是敌军的最高统帅，吴国上卿，“左军将”倪冉，乃是一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手持强弓，箭无虚发。
这二人也都是瑶光境的武者，万人敌的勇士，能被称为“宗师”的武道高手。
而跟在战车后的百名步卒，最低也是第一境隐元境的武者。
少数精锐与欧阳志成的武道修为接近，乃是第二境洞明境。
如此强大的武力，让这辆战车宛如死神在战场上扫荡，挥舞着镰刀，徐国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大片地倒下。
欧阳志成深吸一口气，向这辆战车发起第十七次冲锋。
那些步卒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哪怕披着沉重的甲胄，他依然灵活得像一条游鱼，几个呼吸间便冲过了重重阻碍。
身后留下数具气息尚存的濒死士卒，冲到了战车面前。
倪冉冰冷淡漠的目光看向他，戎右武者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欧阳志成举剑跃向战车，比猎豹更敏捷，比猛虎更矫健……然后他便和之前的十六次一样，身被数矢，然后被那戎右武者一戟斩落。
和前十六次不一样的是，他的剑也深深地没入戎右武者的腹部，并断在其中。
虽然以瑶光境武者的旺盛生命力，这样的创伤并不致命。
但也是他取得的最大战果了。
毕竟这一次，他的修为也超过了前十六次，达到了洞明境的巅峰。
在意识恍惚的最后，他看到对方脸上露出意外和激赏之色，“真是一位勇猛之士！”
就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一切都静止下来。
那位戎右武者长戟上滴落的鲜血，车左贵族倪冉唇边的冷笑，中箭正捂着伤口倒下的士兵，招展的旌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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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系统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开始播报。
“你已死亡。”
“本次游戏中，你重创了吴国大夫句咸，对游戏中的历史造成了极轻微扰动。”
“你获得奖励：一大块精制的妖兽肉。”
欧阳志成的身躯半透明，仿佛幽魂一样，站在并无光源、却十分亮堂空旷的登陆界面，低头看向手中突兀多出来的一块肉。
说是“一块”，实则看上是一条腿，细细的应该是来自羊、鹿形态的妖兽，表面带着熏制的微黑和油光。
欧阳志成若有所思。
游戏中的妖兽和精怪，倒是和现实里的【虚怪】一样……
不，有些许不同，但确实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或许就是根据现实里的【虚怪】设定的。
他的视线落在妖兽肉上，便浮现出文字：“一大块精致的妖兽肉：通过特殊手法精制而成，祛除了大部分的污染，也让妖兽血肉中蕴含的力量有些许流失。”
“现在你可退出游戏，下次进入游戏时，即可重新创建角色。”
“本游戏尚处于内测阶段，请严格遵守保密协议，不要向任何未获得内测资格的人透露本游戏的存在，否则后果自负。”
欧阳志成默念：“退出游戏！”
轻微的眩晕感后，欧阳志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保持着进入游戏之前的姿势，坐在人造皮革破了几处、露出海绵的椅子上。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虽然游戏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真实得经常会让他错觉，自己再一次穿越了。
但并不是真的穿越。
他的身体，还停留在现实中。
他曾经用摄像机录制自己进入游戏后的情形，印证了这一点。
腿上略沉的触感，让欧阳志成低下头。
然后他看到了那条“精制的妖兽肉”。
他的目光燃起了惊讶和兴奋。
“游戏中获得的奖励，竟然真的可以带到现实世界！”
“那如果今后我从游戏里获得一些特殊的灵药之类的，能不能压制乃至祛除我身体所受的邪神污染！”
“这次能获得奖励并且带出来，是因为我极轻微扰动了游戏中的历史……那如果我能大幅改动游戏里的历史，会获得什么样的奖励呢？”
虽然，能治疗邪神污染的灵药，只是欧阳志成的猜测。
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要怎么才能获得，然后带入现实，这些都是未知数。
但多少也是一个念想了。
“之前十几次玩游戏，都只专注于提升武道，打打杀杀，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以后可要重视游戏剧情了！”
他的手指轻轻从那条妖兽腿肉上扫过，笑眯眯的眼睛有点像是在职场上言语骚扰前台小妹的油腻大叔，差点将他那俊朗的容貌、禁欲系的冷淡气质破坏殆尽。
“我在游戏里的出身太低，虽然能接触到妖兽肉，但是没有精制的手法，这些手法都被那些顶尖贵族珍藏，秘不示人。妖兽肉能帮助武者迅速提升武道修为，但副作用也相当大，很少有人敢于直接吃。”
“要是能解析出这精制的手法就好了……可惜，防治局虽然有设备可以做检测，但我不敢用。这妖兽肉来路不正，如果被误会成与邪神有关的物品，我就惨了。”
畅想片刻后，欧阳志成抬起头，笑容已经消失。
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旧书桌上，电子钟显示着时间：22：57。
距离他这次进入“开拓纪元”游戏，只有十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而已。
而他在游戏里，已经待了差不多十年时间。
那是无比充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在目的十年。
哪怕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托管”状态。
但相关记忆并不会褪色。
每一次挥拳流下的汗水，每一次刀剑争锋的惊心动魄，都真实不虚。
就像是他的人生中，突兀地增加了十年的厚度。
如果把穿越前的时间，和游戏里经历的时间加起来，欧阳志成已经活了差不多两百岁了。
所以尽管这具身体刚过三十岁不久。
他那被特殊护目镜遮挡的眼里却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激情、和对世界好奇的憧憬。
随着获得精制妖兽肉的惊喜逐渐淡去，剩下的只是沉静。
深沉，安静。
良久，他叹息一声。
从游戏中出来，由能轻松碎石裂碑、生撕虎豹的强大武者变成现实里身受邪神污染、身体逐渐崩溃的普通人……那种瞬间的失落感非亲历者绝难体会。
好在他已经勉强习惯。
而且他穿越前是一名大学的心理辅导老师，偶尔也兼职给企业做团建，给中层领导做人物画像（侧写），掌握了一些自我调适的手段也很合理吧。
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
回想着战场上最后的一幕，欧阳志成摇摇头，“真是难缠的组合……就算不是最终BOSS，也绝对是大BOSS之一了。”
“仅仅是伤了那个戎右武者，就极轻微地扰动了历史。”
“如果杀了他，以及那位吴国上卿倪冉。能不能获得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治愈我这被邪神之力污染的身体？”
“可惜，我已经努力修行了，可是到这个时间节点，还是与他们差着一个大境界。”
“到底要怎么才能推掉他们呢？”
“每次角色死亡，下次进入又要重头开始，浪费十年时间重新修炼武道。虽然可以‘托管’，大部分时间都能快速度过，但也很无聊啊。”
自从十几天前，他偶然进入那个名为“开拓纪元”的游戏后，几乎每天都会花费十个小时在游戏里。
在现实里，曾经拥有不错实力的他，却在十一年前因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遭受污染，而实力尽废。
而在游戏中他却可以重新拥有强大的武力，飞檐走壁、擒龙伏虎都不在话下。
最关键的是，在游戏里他躯体的污染不会被带入，他可以自由地注视别人，而不用担心被他看了一眼的人突然暴死。
所以哪怕明知只是一场游戏，对他而言也有着巨大的诱惑。
欧阳志成坚信，这个游戏绝对不简单，隐藏着许多秘密。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这种无需任何登陆设备，可以随时随地直接意识登入，且真实感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游戏，远超联邦现有的科技水平。
而且他浅尝辄止地尝试过，在游戏中学到的武道功法，竟也可以在现实中修炼。
所以他早就在猜测，游戏中能不能获得别的奖励，并带到现实里来。
这次终于证明了他的猜想。
这真的只是一个游戏？
如果有别的玩家，或许他们会把这只当成一场游戏吧。
但是对欧阳志成而言，这却是能让他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
欧阳志成在第一次进入游戏后，就尝试在网络上寻找与这个游戏相关的信息。
不出所料，偌大的网上，根本无人讨论这个。
就像这个游戏根本不存在。
只是欧阳志成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欧阳志成很确定，这绝非幻想。
或许，这是更高级的生命安排的一场游戏吧。
他在游戏里获得的各类知识，乃至武道修炼的经验等，都能在现实里印证。
所以，这个游戏肯定同样是真实存在，并非他得了精神分裂，幻想构建出来的。
这块妖兽肉，更是铁证。
只是，这个游戏没有任何的解释说明，更没有攻略之类的。
想要通关游戏，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摸索，进展缓慢。
如果能和别的玩家交换一下信息，或许会有帮助吧。
尤其是现在确定了，游戏中的物品可以带回现实。
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怎么才能更大幅地改变游戏中的历史，怎么才能获得更珍贵的奖励。
他猜测，如果这个游戏真的有别的玩家，或许能在暗网里找到蛛丝马迹。
欧阳志成在防治局的信息处上班。
所以他倒是有登陆暗网的技术，也能弄到设备。
可是暗网啊……
登陆暗网是违法行为。
对欧阳志成这样在防治局任职的执法者而言，就更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了。
当然，欧阳志成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老好人。
当年实力犹在时，为了快速上位，他暗地里做过的一些事，足够把他送上绞刑架三五次了。
他做事不求一张好人卡，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遵守内心的底线就行。
所以，如果登陆暗网的收益大过于风险，他肯定会去做。
只是现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暗网寻找一个未知的答案，究竟值不值呢？
欧阳志成有些叹息，先将妖兽肉放入冰箱，然后去卫生间释放一下。
这处位于市中心的小公寓，是父母留给原主的最珍贵遗产。
可惜仅有27平，摆了张床和书桌、几样必备的家电后，就没什么空间剩余。
这些年欧阳志成为了维持身体，压制污染，开销相当大。
哪怕大部分可以报销，也已经让他掏空了家底。
换房子的计划，也只能一再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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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欧阳志成清早起床，洗漱完毕，重新戴上特制的护目镜。
打开冰箱盯着妖兽肉看了足足一分钟，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家去上班。
倒不是他不敢吃妖兽肉。
在游戏中，他控制的角色吃过无数妖兽肉，还是没经精制，直接吃的。
吃下妖兽肉之后会有什么效果和副作用，他心知肚明。
他也不担心这妖兽肉有毒，留有后门之类的。
稍微逻辑思考一下，这样一款神秘莫测的游戏，如果其幕后控制者想要害自己，真不需要大费周章地用什么妖兽肉。
很可能只需要一道指令，就足以泯灭自己的意识。
所以欧阳志成没有半点怀疑和心理负担。
他此时不吃，是担心食用妖兽肉会不会和自己的职业途径有冲突，所以决定还是先稳一手。
在现实中，欧阳志成是——曾是官方认证的联邦二阶职业者，“锐士”途径，实力大致相当于游戏里的洞明境武者。
只是在一次围捕邪神信徒的行动中受到重创，被些微的邪神之力污染。
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但邪神之力如同附骨之疽，根本祛除不干净。
从此他就必须戴上特制的护目镜，才能避免伤害身边的人。
工作环境也必须与其他同事隔离，出外勤自然更是天方夜谭，一身二阶职业者的强大实力也随之化为乌有。
联邦根本没有“武道”，当然，倒是有几条途径，与“武道”有一定的共性。
欧阳志成打算等谨慎地试验几次，确定这些妖兽肉不会与自己的职业途径冲突，再考虑吃不吃。
这么大一块妖兽肉，吃下就算不能让他的实力恢复，至少也可以让他的身体得到一点滋补。
让这每况愈下的身体，能多撑点时间，等到自己能弄到游戏奖励的灵丹妙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