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自遥远的地平线升起,海面上荡漾着一片宁静的碎玉;几只海鸟慵懒地扇动着翅膀,带来一丝略微腥涩的海风。
“安德律”号,一艘极庞大的客船,在这个宁静的初夏晚上,它正稳稳当当地停靠在英国的斯卡伯勒港,再晚些时候,它便要朝着那迷人的英吉利海峡,驶向德国的不来梅。几个搬运工人正忙于将大大小小的包裹行李搬进船舱;不少游客旅者正忙于将疲惫不堪的身体拖入客房。
等待总是焦急且漫长的,但好在那个高悬的汽笛所吐出的那一段幽长的叹息声成功地把这艘船唤醒了。这只钢铁巨兽终于一步一步地爬动了起来。尖锐的船头切割着平静的海面,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泡沫,而后又在一片沙沙的破裂声中恢复成先前的平静,继续荡漾着一片碎玉。
圆月高悬,已是午夜时分,整个“安德律”号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然而她却睡不着。尽管奔波一天之后的床变得更加柔软舒适;尽管她已然对这次出游失去了一部分兴趣,但她仍在辗转反侧,一边告诉自己明日仍需早起,一边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绵羊。
没有一丝一毫的困倦感,少女睁开了双眼:黑暗像一头猛兽一般径直地扑了过来,仿佛想要将她永远压在身下,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入那无尽的深渊。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坐了起来,“我需要一点光亮,一点就够了.….…”她这样想着。少女翻身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手提箱;她的动作很轻,大概是不愿打扰到隔壁的梦中人吧。
细微的“咔嚓”一声,少女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写字台上的半段蜡烛;烛光驱散了夜的猛兽,向外散发着一缕暖光,照亮了她那白皙的面孔和淡粉的发丝。她长舒了一口气。四下安静到极致,似乎连灵魂的嘈杂声都被无声消解,给人以片刻难得的安宁;但与此同时,一阵前所未有的、来自沉寂的压抑感也漫上了少女的心头。她的目光飘向了写字台,一本略有年代感的诗集正静静地伏在桌上——那是她上床前特意摆在桌上的——它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用蓝色墨水写着一段美好却又戛然而止的愿景:
“来自莱纳德,赠予叶迪,愿人生不再被琐事所叨扰,也愿……”
叶迪的嘴角漾出了一丝浅浅的笑——那分明是苦涩的笑。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黄昏。那是他离开的那一天,也是她第一次目睹分别的那一天;残阳将天地间的一切染成略带血色的金黄,他们二人望着彼此,两余载的欢乐光景凝结出一句句温情的话语,却又同分别的不舍与离去的伤感一起哽咽在喉头,说不清也道不明。汽笛不识趣地打断了他们的惜别,咆哮着吹响了启程的号角。故友望着未知的前路,又回过身看了看叶迪。她不知道当时的他看到了什么:是一双饱含热泪的湛蓝眼眸,抑或是已被略微吹乱的发丝;她只知道在她回过神之前,这本诗集便被塞到了她的手中。空气中回荡着一句简短的“保重,再见!”,待叶迪抬起眼再去找寻故友的踪迹时,便只能捕捉到他在踏上客船前的最后一瞥了.....
叶迪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航船——直到它变成水天相接处的一个微小的黑点。眼中的泪滴落在那个记忆中的夏末、滴落在时常翻阅的诗集上;它形成了一种酸涩的东西,如同幽灵的呓语般,偶尔出现在夜的哀思之中,刺痛着叶迪柔软的心灵深处。
这一痛,便是八年。
烛火摇曳,渲染着叶迪瞳孔中的忧郁,她的思绪逐渐回到眼前,但情绪仍难以平复。八年啊,杳无音讯的八年!他就像人间过客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叶迪还在船上,若不是四下还有沉睡的旅人,她可是要惊呼出来的。然而现在,她再如何的不满,也只能轻轻地叹口气......
光亮正在消逝,这段蜡烛也即将完成它的使命。叶迪清楚时间已经不早了,就算再怎么不想睡也不得不爬回床上去。房间黯淡下去,叶迪合上双眼,挣扎着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
一团灰色的浓雾包裹住了她,经仔细辨认过后叶迪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狭长的小舟上,她把双手搭在了船舷上,探着头向海中看去:白浪在月光中荡来荡去,轻轻地抚摸着船身,也同时触碰着叶迪内心深处那一丝浅浅的思念。她抬起头看向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海洋的味道,静谧且温和......
“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略带一丝熟悉感的声音在船的另一边响起;雾气凝滞在了原地,仿佛变成了一种有形的、胶冻状的东西。叶迪拨开了迷雾,朦胧中只能依稀看清对面的模糊人影:他将身体隐藏进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之中,宽大的兜帽遮盖住了整个面庞。
“您..…是谁?”
叶迪认定他一定听见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他略微抬了抬头,好像在打量着自己。叶迪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好在这种审视般的打量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之后,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死寂。
孤舟驶出了那片有雾的海域,月光溶进水里,海面上映射着一丝微微发蓝的幽光,将夜渲染得那么孤独冷清。他放下了桨,抬头看了看月亮;叶迪仍看不清他的脸,但至少这次他能够看清眼前这个陌生人的一头银色的乱发......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们很快便会相遇。”说到这儿,他看向了叶迪,“你要记得,或许总有人致力于描绘那样的世外仙境,而……”他顿了一下,站起身,面朝前方的一片海。他摘下兜帽,略微侧了一下头。叶迪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脑海,但仍未匹配眼前这个面容苍白、银色头发的男人。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双唇再次翕动:
“而那抹丛中的笑颜,大概也要沦为濒死春天的殉葬品吧。”
语罢,他纵身翻下了船,跳进了波澜不惊的深洋,之后便永远地消失在了那片未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