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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干燥的,带着沙砾,抽打在头盔的挡风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永无止境的噼啪声。阳光是白的,没有温度,只有刺眼,把前方灰黄色的、无限延伸的荒地烤得模糊不清。引擎在轰鸣,不是那种充满力量的咆哮,更像一种低沉、稳定、略带抱怨的嗡鸣,是这空旷世界里唯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
勇者伏在黑色的哈雷摩托车上。皮革坐垫被晒得发烫,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那份固执的热量。他握着手把,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有些发白。视野里只有这条似乎永远到不了头的路,以及摩托车油箱上那冰冷、反光的黑色曲线。
“老伙计,”他开口,声音被头盔和风声裹挟,显得有些闷,但清晰地在自己的耳朵里响起,“你说,老王他…到底会不会记得关火?”
摩托车用引擎不变的嗡鸣作答。
“我走的时候,”勇者继续,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单调的地平线,“锅里是番茄牛腩汤。小火,慢炖。我算过时间,回去正好…肉该软了,番茄也化了。老王那家伙,”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个极其重要的细节,“他口味重,总嫌我盐放得少。上次我特意多放了小半勺,他居然还说淡…你说,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了?”
一阵颠簸,摩托车碾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颤,又迅速恢复稳定。
“哎哟!”勇者被颠得屁股离座了一瞬,又重重落回滚烫的皮革上,“看着点路啊…算了,不怪你。这破地方连条正经路都没有。”他揉了揉被硌疼的地方,思维像脱缰的野马,又跑回了地球的厨房。“关键是火候。小火慢炖,精髓就在一个‘慢’字。老王那个急性子,万一他嫌慢,偷偷给我开大了呢?牛腩炖过头就柴了,像嚼木头…不,比木头还难吃。这里的魔物肉都比炖过头的牛腩好吃点,至少还能吃出点…嗯…焦糊味?”
他试图回忆上次吃到的某种魔物肉的滋味,但记忆像浸了水的墨迹,模糊一片。那魔物长什么样?在哪里遇到的?为什么打起来?统统沉没在一片灰白的雾气里。只有那锅在地球灶台上咕嘟冒泡的番茄牛腩汤,色泽鲜亮,香气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屏障,钻进他的鼻孔。
“我有时候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自言自语,“干脆回去算了。管他什么魔王不魔王。我的汤…我的汤比较重要。”引擎的嗡鸣似乎响了一点,像是在抗议。“可…万一老王真帮我关了呢?那我回去汤也凉了,还得热。热过的汤总差那么点意思…而且,老王虽然嘴碎,人还算靠谱…大概吧?”他又陷入了那个永恒的摇摆,如同这摩托车在无尽荒野上画出的、毫无意义的直线。
旅程就是这样。记忆在剥落。他忘记了自己被塞进这个世界的具体场景(只记得刺眼的光和隐约的烦躁),忘记了任命他当勇者的那群人长什么样(只记得几张模糊、严肃、毫无特点的脸),忘记了魔王城到底在哪个方向(地图?什么地图?)。他只记得一件事:骑上这辆黑色的哈雷,出发。去哪?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发这个动作本身,以及身下这具冰冷、可靠、永不疲倦的钢铁躯体。
“老伙计,你知道吗?”他又开始对摩托车倾诉,这是他唯一的听众,唯一的锚点,“地球上的晚高峰,堵车能堵到你怀疑人生。那才叫绝望。不像这里,路倒是宽,就是…太宽了。宽得让人心慌。”他想起被堵在高架桥上,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红色尾灯,车厢里弥漫着车载香薰和隔壁司机汗味的混合气息。那份拥挤的焦躁感,竟比眼前这片死寂的辽阔更让他感到一丝…亲切?“至少堵车的时候,你知道自己要去哪,知道前面是公司,或者家,或者…老王那家伙肯定又在打游戏,把客厅弄得一股泡面味…”
前方,一个佝偻的影子出现在路边,像一块风化的石头。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裹着破布、拄着扭曲木杖的类人生物,皮肤像干裂的树皮,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
勇者减速,在它旁边停下。引擎怠速,低沉地喘息着。他掀开头盔面罩,热浪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你好,”勇者用他那种平静、不带起伏的语调问道,“请问,这里是魔王城吗?”
那生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它张开嘴,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仿佛骨头摩擦的声音。然后,它猛地举起木杖,以一种与其衰老外表完全不符的速度,狠狠砸向摩托车的油箱!
“当!”
一声闷响。木杖弹开,油箱上连个白印都没留下。那生物似乎被反震得踉跄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沉的、非人的愤怒。它发出嘶哑的咆哮,再次举起木杖。
勇者叹了口气,仿佛对这种打扰习以为常。他拧动油门,引擎猛地咆哮起来。哈雷像一头被惊醒的黑豹,瞬间窜了出去,将那个仍在徒劳挥舞木杖的身影和它无意义的愤怒,远远抛在身后扬起的滚滚黄尘里。
“你看,”风声重新灌满头盔,勇者对着油箱说,“又一个没礼貌的。我只想问个路。”引擎的嗡鸣似乎带着点…共鸣?
他继续骑行。太阳的位置毫无变化,景色毫无变化。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引擎的转动计数。他又开始絮叨,关于地球公寓楼下那只总在半夜叫春的野猫,关于超市打折时抢购的便宜鸡蛋,关于老王那个永远也通不了关的游戏…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与眼前这个模糊、单调、充满敌意的世界格格不入。
突然,他停住了。
头盔里,只有风声和引擎声。
他想说什么来着?关于老王?关于野猫?还是那该死的、永恒不变的汤?
大脑里一片空白。不是模糊,不是遗忘,是彻底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无。仿佛支撑他在这虚无旅程中唯一的精神支柱——那些关于地球的、絮絮叨叨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抽干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冰冷的恐慌,比任何魔物的利爪更尖锐地攫住了他。这恐慌如此陌生,如此巨大,瞬间淹没了对汤的焦虑。
为了填补这可怕的真空,为了抓住点什么,任何东西,他几乎是本能地、对着身下这唯一熟悉的、冰冷的、轰鸣的存在,问出了那个每天重复的、同样空洞的问题:
“…这里…是魔王城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引擎的轰鸣声骤然拔高!不是正常的加速,而是某种尖锐、撕裂、充满狂暴怒意的咆哮!黑色的哈雷,这匹温顺沉默的钢铁坐骑,猛地化身为一头失控的野兽!车把剧烈地震颤,几乎要挣脱他的掌控!一股无法抗拒的、非理性的力量从车身上爆发出来,疯狂地向前冲去!
“喂!停下!老伙计!你怎么了?!”勇者惊恐地大喊,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压在座位上,他拼命捏紧刹车,但毫无作用!刹车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熔断了!油门把手自己拧到了底!
前方的景象在颠簸和速度中扭曲。一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枯树,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不——!”
轰!!!
剧烈的撞击声!金属与朽木的可怕撕裂!头盔狠狠撞在挡风玻璃上(或者地面?),视野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飞溅的黑色碎片(是树皮?还是车身的?)填满。剧痛从全身炸开,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意识被这狂暴的力量狠狠撕扯,像一张脆弱的纸片,瞬间被卷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嘴里浓重的血腥味,和引擎那狂暴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后,死一般的寂静。
以及一个微弱、固执、像最后一点火星般闪过的念头:
“…汤…要糊了…”
***
头痛。像是有人用凿子在后脑勺里施工。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钝痛,敲打着脆弱的颅骨。嘴里有铁锈的味道,干得发黏。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勇者呻吟一声,挣扎着睁开眼。
首先撞入视野的,是那片熟悉的、毫无感情的、刺眼的白色天空。阳光依旧那么毒辣。
然后,他看到了它。
那辆黑色的哈雷摩托车。它就停在不远处,在同样刺眼的阳光下,车身线条流畅,漆黑如墨,光洁得能映出天空的惨白。没有一丝划痕,没有半点尘土,安静得像一尊完美的金属雕塑,仿佛刚才那场狂暴的、几乎将他撕碎的“谋杀”从未发生。它只是…停在那里。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
勇者茫然地眨了眨眼,剧烈的疼痛让他思维迟钝。他艰难地转动脖子,视线离开那辆诡异的摩托车,扫向四周。
宏伟。这是第一个印象。巨大的、由某种苍白巨石垒砌的宫殿耸立在眼前,高耸的廊柱,深邃的拱门,墙壁上雕刻着繁复却已模糊不清的图案。但宏伟中透着破败: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巨大的石块边缘布满风化的痕迹,一些浮雕缺了角,黑洞洞的窗户像骷髅的眼窝。
他正躺在这巨大宫殿前一片同样由苍白石板铺成的空地上。空旷,寂静,只有风吹过宫殿缝隙发出的呜咽声。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就在宫殿那巨大而沉重的正门门槛上,坐着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连体裤?裤脚还沾着几点可疑的暗色污渍。那人坐得很随意,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他的头发有点乱,像没梳过。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了宫殿阴影的石像,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那片灰黄、毫无特征的地平线,仿佛在等待什么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
勇者挣扎着想坐起来,骨头嘎吱作响,后脑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弄出了一点声响。
门槛上的人影似乎被这微小的动静惊扰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打断沉思的不耐烦,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皮肤有些粗糙,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眼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没有威严,没有邪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像两口干涸的枯井。他的视线落在勇者身上,却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远、更虚无的所在。
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风声呜咽。
然后,那个穿着工装裤、坐在魔王城门槛上的男人,用他那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刚睡醒般沙哑的嗓音,问出了那句如同核对快递信息般随意、却又荒诞到足以刺穿整个英雄史诗的话:
“你好,”他说,“我是魔王。请问…你是勇者吗?”
勇者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后脑勺的肿块一跳一跳地疼。那锅番茄牛腩汤的幻影在疼痛的间隙里顽固地翻滚着泡泡。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魔王、眼神空洞、坐在自家门口发呆的“普通人”,又瞥了一眼旁边那辆完好无损、沉默得诡异的黑色哈雷。
他最终挤出来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完全脱节的焦虑:
“…请问…这里是魔王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