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5月25日中午,在多次确认后,沈月言终于不得不接受了一个现实——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
这意味着她必须出门,去楼下那家人声嘈杂、总是需要和收银员进行至少两句对话的便利店,这个念头让她光是想想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与人交流,哪怕是最简单的“多少钱”和“谢谢”,对她而言都是一种需要心理建设的消耗。
在饥饿和与人交流之间,沈月言选择了前者,反正明天姐姐也会过来,只是饿一天,没有什么问题,她安慰着自己,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惹得人心烦。忽然,“叩、叩、叩”,三下清晰的敲门声规律地响起。
这个时间,会是谁?
这是沈月言的第一个念头,姐姐明天才会过来,她挣扎着起身,来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沈月言,是我,安悦薇。”
一个熟悉的声音,通过猫眼,沈月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她的闺蜜,至少她是为数不多的、信得过的……人。
“你怎么来了?”沈月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和依赖,顺手就从安悦薇手中接过了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购物袋,袋子里装着新鲜的蔬菜、肉类和一些水果,瞬间驱散了她方才因为饥饿而产生的焦虑。
安悦薇侧身挤进门,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很自然地伸手用力揉乱了沈月言本就有些蓬乱的头发,语气里带着熟稔的亲昵和一点点责备:“还不是你姐姐,远在几百公里外开会都不放心你,非要我过来看看你这小祖宗是不是还活着。果然又在饿肚子?宁愿饿着也不肯下楼一步啊?”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沈月言低下头,像往常一样避开了关于自己社交恐惧的话题焦点,只是默默地看着安悦薇提着食材,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就是因为太了解你了,我才得来盯着点。”安悦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塑料袋窸窣的声响,“下午别忘了,李医生约了点过来,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听到门铃就躲进房间锁上门死活不出来了。”
安悦薇一边走向厨房准备处理食材,一边叮嘱,语气里带着有些责备,像是一个总是唠叨的母亲
提到心理治疗师,沈月言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抵触:“我真的没事,能不能别让她过来了?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我只是个需要被修复的故障机器……再说,我觉得这个世界除了你和姐姐,根本没什么值得交流的人。你们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安悦薇熟练地系上围裙,开始从袋子里拿出西红柿和鸡蛋,语气放缓了些,试图讲道理:“月言,这不是不尊重你。正是因为你姐姐和我都在乎你,才希望你能真正好起来。你看你现在,连最基本的出门采购都做不到,这怎么行呢?我们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沈月言抱着膝盖蜷在厨房门口的椅子上,小声嘟囔:“我有你和姐姐就够了……”
安悦薇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她放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忽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普通的短信或消息提示,是一种短促而特殊的震动模式。
沈月言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小的细节。
但安悦薇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迅速擦干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只是一眼,她的表情瞬间闪过一丝凝重,但很快又被她掩饰下去,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哎呀,”她语气轻松地叫了一声,带着点懊恼,“月言,我好像忘了买炖汤用的那个菌菇包了,楼下便利店就有,我下去买一趟,很快回来!”
沈月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用那么麻烦的,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说好给你补补的。等着,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回来!”安悦薇解下围裙,语速稍微有点快,但努力保持着自然,“锅里的水快开了,你帮我看着点,我马上回来接着做。”
她边说边快步走向门口,换上鞋,没给沈月言再多说什么的机会,只是开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乖乖等着啊!”
门“咔哒”一声关上。
沈月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莫名空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窗外的雨声和厨房即将沸腾的水壶声拉回了现实。她起身,慢吞吞地走到灶台前,看着锅里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灶台旁的西红柿和鸡蛋还安静地躺在那里,但安悦薇却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很快回来。
沈月言心中的那点不安逐渐扩大。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小区里空荡荡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安悦薇的身影。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问问?
但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便利店排队的人多?
正当她心神不宁时,家里的旧电视机自己跳到了本地新闻台——大概是之前安悦薇调来看过忘了关。
女主播的表情严肃而急切,正在插播一条紧急通知:
“……重复一遍,接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紧急通知,因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本市自今日下午14时起,实施全域临时封控管理……所有居民足不出户,相关供应保障工作将立即启动……解除时间另行通知……”
封城?
沈月言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和不断出现的“紧急”、“静默”、“足不出户”等字眼。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也接连响起了急促的官方预警短信提示音,彻底证实了新闻的真实性。
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安悦薇,还没有回来。
沈月言站在寂静的客厅中央,手里还握着那个没拨出去的手机,突然的封城通知和闺蜜的莫名失踪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和孤立。
厨房里,水壶还在呜呜作响,仿佛是这个压抑午后唯一的背景音。
厨房里水壶的呜呜声仿佛成了唯一的时间刻度,每一秒都在拉长沈月言内心的不安,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座机电话旁,拨通了安悦薇的手机。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沈月言最后一丝侥幸。
关机?悦薇的手机几乎从不关机!就算没电,她也会用充电宝,更何况她才刚出门不久。
是信号封锁。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惧开始顺着脊椎缓慢爬升,她猛地转身,再次扑到窗前向下望去,试图在雨幕和空旷的小区道路上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安悦薇。
但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淅沥的雨声,震得窗户玻璃都似乎在轻微颤动。
那不是普通的汽车引擎声。
沈月言循声望去,只见小区外原本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景象已然不同,几辆深绿色的军用卡车排成一列,正沉稳而迅速地驶过,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大片水花。卡车的篷布下,隐约可见穿着雨衣、坐得笔直的士兵的身影。
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在军卡队伍的后方,一个庞然大物正缓缓移动——那分明是一辆坦克!深色的迷彩涂层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冷硬,粗长的炮管低垂,却带着无言的威慑力,履带沉重地压过柏油路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军用车辆?坦克?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城市的街道上?那新闻里的“封控管理”……难道不仅仅是因为疫情?
安悦薇的突然离开、特殊的关机、军车和坦克的出现、突如其来的封城令……所有这些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能让她安心的图案。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远离窗户,仿佛那样就能远离窗外那个突然变得陌生而危险的世界。心跳如鼓擂,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感。
悦薇不是普通的下楼买东西,她接到的……或许根本不是普通的电话,而她说的“菌菇包”……可能是一个她必须立刻离开的、不能告诉自己的代号或借口。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沈月言,她环顾着这个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和寂静的家,厨房里,水壶因为烧干了水,发出了尖锐的、绝望的鸣叫声,仿佛在为她此刻的心境做注脚。
她滑坐在地板上,抱住双臂,感觉自己比过去任何一天都要孤独和无助,封城开始了,最好的闺蜜莫名失踪,而窗外,坦克正碾过她熟悉的街道。
这个她不愿踏出的家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脆弱不堪的孤岛,而被雨水笼罩的外界,充满了未知的、令人战栗的变数。
电视上,女主播依旧表情严肃,但语气刻意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稳,播报着经过高度筛选的信息:“……接市应急管理部门通知,因应对极端恶劣天气及进行重要基础设施抢修,本市已启动最高级别封控管理,请全体市民务必留在家中,不要外出,避免前往户外区域,
确保人身安全。”
“有关部门正全力组织物资配送及医疗保障工作,网络通信及电力供应将优先保障,请广大市民保持冷静,不信谣,不传谣,所有信息请以本台及官方授权渠道发布为准。”
“对于网络上流传的各种未经证实的图片和视频,网信部门已联合公安机关依法进行处置。再次强调,当前情况完全可控,请市民不必恐慌。”
屏幕下方滚动着各区县物资配送的联系电话和社区网格员编号,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和“正常”,仿佛只是一次准备充分的超强台风应对演练。
但这种过度的、毫无波动的“正常”,配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雨声扭曲的不和谐音,反而让沈月言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官方越是强调“不必恐慌”,往往意味着事情越是……值得恐慌。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她尝试着拨打姐姐和安悦薇的电话,听筒里只有无尽的忙音,点开微信,姐姐和安悦薇的头像没有任何新消息,她点开小区业主群,里面早已炸锅,但信息极其混乱:“有人吗?到底怎么回事?外面什么声音?”
“物业呢?警察呢?谁出来说句话!”
“我家没菜了,谁能帮帮忙?”
“我刚才好像看到楼下有人……样子好怪……”
“@所有人别瞎说!听政府的!老实待在家里!”
“信号好差!图片[加载失败]”
“是不是恐怖袭击啊?”
“别传谣!官方都说了是极端天气和抢修!”
“谁家有退烧药?我孩子好像发烧了……”
“救命!有人敲我门!一直在撞!”
最后几条求救信息让她心惊肉跳,但很快,这些信息就被更多无意义的争吵、抱怨暂停了,她试图刷新,但已经没有用,信号格又变成了灰色,网络并未带来真相,只带来了更多混乱和加剧的焦虑。
她努力用最单纯的想法安慰自己:悦薇是军人,军人总是有突然的任务,对吧?就像姐姐工作忙起来也会突然消失几天一样,她只是……只是又去执行任务了。
那特殊的手机震动、过于匆忙的离开、关机,一定都是因为任务需要保密,她拒绝去想其他更可怕的可能性,因为那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她宁愿相信安悦薇只是被紧急召回了部队,参与这次突如其来的“封控”行动。
天色在雨水中渐渐暗淡下来。白昼的消逝带来了新的恐惧。夜晚,总是能掩盖更多东西。电视里的节目也终于停止了播放活泼的内容,切换回了新闻演播室。
但画面不再是那个表情过于平静的女主播,而是一位更年长、肩章上有更多星星的军方发言人,神情严肃,但语气依旧保持着一种刻板的镇定。
“全体市民请注意,现再次重申封控管理条例,宵禁时间即刻起生效,解控见后续信息。”
“在此期间,严格禁止任何人员于户外活动。”
“所有居民请停留于室内安全区域,远离门窗,如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请勿发出巨大声响,立即通过紧急频道报告您的位置及情况,救援力量将按优先级进行处理。”
“重复,保持镇静,留在室内,远离门窗,保持安静。”
“保持安静”——这个词被格外强调,为什么?巨大的声响会引来什么?
沈月言下意识地连呼吸都放轻了,新闻没有播放任何外面的实景画面,只有发言人一成不变的严肃面孔和下方滚动的、格式化的文字通知。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雨似乎小了一些,但未停歇,小区里的路灯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只有极远处,似乎有探照灯的光柱偶尔扫过天际,短暂地照亮翻滚的乌云。
新闻已经结束,屏幕变成了深蓝色,上面只有简单的白色文字循环滚动播放宵禁通知和紧急联系电话(她试过,根本打不通),背景播放着极其舒缓的、甚至有些诡异的轻音乐,像是为了安抚人心,却起了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