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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烟柳浮生》——风尘与风骨的交织
第一章归家院·雨打浮萍
一、寒夜·破庙·鞭影**
崇祯元年冬的苏州府,风是裹了冰碴的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间。天穹阴沉,压得极低,墨色的云团沉沉坠着,仿佛随时要砸碎这满城的粉墙黛瓦。更漏声早已被呜咽的风声吞没,寒夜像一头巨兽,将最后一点暖和气都嚼碎了咽下去。
城外荒僻处,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蜷缩在枯树乱石间。庙顶残破的瓦片豁着牙,冷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毫无遮拦地灌进来。角落里,一团小小的黑影蜷缩在早已腐朽霉烂的草堆里,正是六岁的杨影怜。她身上单薄的夹袄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冻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攥着颈间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绳下坠着半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双鱼佩。那玉佩的断口硌在她细细的锁骨上,冰凉,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几乎要被冻僵的痛楚,成了这无边寒夜里唯一提醒她还活着的印记。
“呜……”压抑不住的细弱呜咽刚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她立刻死死咬住了自己干裂的下唇,尝到了一丝腥咸的铁锈味。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那痛感尖锐,反而压过了心底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几个时辰前,娘亲那双枯瘦却滚烫的手,最后一次紧紧箍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她小小的肋骨。娘亲的哭喊,带着血沫子喷溅的气息,穿透逃难人群的哭嚎和身后追来的马蹄、叱骂声,狠狠凿进她的耳朵:“怜儿!跑!别回头!活着!记着!活着!像柳枝一样活着——!”
那声音凄厉如裂帛,带着母亲最后的、近乎诅咒的希冀。随即,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跌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混乱中,她只来得及回头瞥见一眼——娘亲瘦削的身影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汉子粗暴地拖拽着,淹没在混乱奔逃的人群里,只留下半截染血的、打着补丁的灰色衣角在视线里一闪,便彻底消失。她颈间的红绳就是在那时被慌乱的人群扯断,只留下这半枚双鱼佩,死死攥在手心,像攥着娘亲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小蹄子,嚎丧呢!”一个粗嘎凶戾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伴随着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啪!”一道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烙印在影怜单薄的背上,那件破夹袄应声裂开一道口子。人牙子张老三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布满横肉的脸出现在破庙门口,他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劣质烧酒味儿。
影怜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虾米,却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只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一丝短促的抽气。她将头更深地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被冰冷的草梗吸走,只留下刺骨的冰凉贴在脸上。
张老三几步跨进来,一把揪住影怜稀疏枯黄的头发,像拎小鸡仔似的将她从草堆里提溜起来。浑浊的酒气喷在她脸上:“晦气!哭哭啼啼,耽误老子赶路!再出声,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冻疮留下的硬痂,粗暴地捏住影怜尖俏的下巴,强迫她抬起那张沾满泪痕和污泥的小脸,就着破庙残窗透进来的微弱雪光打量。
“啧,”张老三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随即又被更深的嫌弃取代,“眉眼倒还算周正,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是个哑巴?还是吓傻了?”他晃了晃手里脏污的鞭子,带着威胁,也带着一丝探究。
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绕着心脏,影怜几乎窒息。娘亲最后的声音在耳边疯狂回响:“活着!像柳枝一样活着!”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尘的冰冷空气,胸腔里爆发出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力量。她不再躲避张老三审视的目光,反而抬起湿漉漉、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直视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她沾满泥污的手指,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摸索着,然后,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刻划起来。
指尖的皮肉被粗砺的砖面磨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污泥,在青砖上留下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墨色痕迹。那不是寻常孩童的涂鸦,而是昨夜逃难经过一处被焚毁的私塾废墟时,她在断壁残垣间,借着月光,死死盯着、用手指在泥地上反复摹写,才艰难记下的几个字。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努力地将字念出来: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又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悲怆。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冷风呜咽着穿过破洞。张老三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贪婪。
三日后,寒风依旧凛冽。盛泽镇,这个以丝绸闻名、河道纵横的江南大镇,即使在冬日,河埠头也停泊着不少船只,透着一股与严寒抗衡的市井生气。然而,镇子深处,靠近一片阴翳柳林的地方,一座高墙深院静静矗立。乌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两个褪了色的红灯笼,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晃着,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已有些斑驳——归家院。
张老三熟门熟路地拍开了侧边的小门,点头哈腰地将影怜推搡了进去。一股混合着廉价脂粉、熏香、酒气和某种陈腐甜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影怜一阵咳嗽。她被带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堂屋,地上铺着暗红色的毡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却让人觉得更加不安。
堂屋上首,端坐着一个妇人。她约莫四十许年纪,穿着深紫色缠枝莲纹的缎面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簪,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殷红。她手里捧着一个锃亮的黄铜手炉,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正是归家院的鸨母,人称徐妈妈。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朝影怜的方向点了点。
张老三立刻会意,堆着谄媚的笑,再次捏住影怜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对着光。
徐妈妈这才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影怜脸上逡巡。那目光挑剔、锐利,带着估量货物价值的赤裸裸的算计。从她稀疏枯黄的头发,到苍白瘦削的小脸,再到那双此刻写满了惊惶却依旧难掩清亮的眼睛。半晌,她嘴角扯出一抹刻薄而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黏腻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的针,扎进影怜的耳朵里:
“呵,眉眼倒是有几分灵性,可惜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影怜身上破烂的夹袄,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像个冻僵的鹌鹑,又脏又臭。听说,还是个哑的?”
堂屋里侍立的几个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却空洞麻木的年轻女子,闻言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嗤笑声。那笑声像细小的虫子,钻进影怜的耳朵,啃噬着她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她浑身冰冷,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鞭打的破庙寒夜。张老三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力道很大,让她踉跄着几乎扑倒在地。
娘亲的脸在泪光中扭曲模糊,最后那句“活着!像柳枝一样活着!”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她心上。不能倒下去!不能像破庙里那堆烂草一样!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她小小的身体,她硬生生稳住了脚步,没有摔倒。她猛地抬起头,不顾脸上狼狈的泪痕,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徐妈妈的方向,嘶哑地喊出声:
“我……我会背诗!”
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却在死寂的堂屋里异常清晰。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徐妈妈。她摩挲手炉的动作停住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意外和玩味。
影怜不等任何人反应,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住脚下暗红色毡毯旁露出的那一小块光滑的青砖地面。她蹲下身,伸出那只沾满泥污、指尖还在渗血的小手,用尽所有记忆和力气,在冰冷的青砖上划动起来。指尖的伤口摩擦着粗砺的砖面,带来钻心的疼,鲜血混着污泥,留下深褐色的痕迹。这一次,她划得更加用力,更加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绝望和不甘都刻进去: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依旧是那两句杜诗,依旧是歪歪扭扭,却比破庙里更加清晰可辨。血痕在“泪”字和“心”字的最后一笔拖曳开来,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力量。
徐妈妈脸上的刻薄冷笑,在看清地上的字迹时,彻底凝固了。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黄铜暖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站起身,宽大的紫缎裙摆拂过地面,悄无声息地走到影怜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冰冷手指,再次抬起影怜的下巴。这一次,她的力道很轻,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刺入影怜的眼底深处。那里面,有恐惧的残影,有泪水的痕迹,但更深处,似乎还燃烧着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呵……”徐妈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那声音里再无半分轻蔑,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和……兴趣。她松开手,目光扫过地上的血字,又落回影怜那张写满倔强的小脸上,红唇缓缓勾起一个新的弧度,冰冷依旧,却少了些刻薄,多了些掌控一切的玩味,“有点意思。张老三,这丫头,留下吧。”
她直起身,对旁边一个穿着青色比甲、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吩咐道:“李嬷嬷,带下去。洗干净,换身能见人的衣裳。先跟着后院粗使丫头做些活计,看看……是不是块值得雕琢的料。”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影怜颈间那半枚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的双鱼佩,眼神幽深,“以后……就叫‘影怜’吧。杨花水影,顾影自怜,倒也贴切。”
张老三得了满意的价钱,欢天喜地地走了。李嬷嬷上前,面无表情地拉住影怜瘦弱的胳膊。那力道不容抗拒。影怜被拖着离开堂屋,经过那两行血字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歪斜的、带着血痕的字迹,在暗红的毡毯旁,像两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她像一片真正的浮萍,被这突如其来的急流裹挟着,卷入了归家院深不见底的漩涡。寒冬凛冽,归家院的高墙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将她投入了一个更冰冷、更陌生的世界。前路茫茫,唯有颈间那半枚玉佩,还固执地传递着一丝冰凉的存在感,提醒着她那个风雪夜,那个永远消失的身影,和那句刻进骨髓的嘱托——像柳枝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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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烟柳·画堂·徐娘**
归家院的日子,是碾碎在石磨里的时光,缓慢而沉重。影怜成了后院最不起眼的小丫头,每天有干不完的粗活:劈柴、烧水、浆洗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擦拭永远落不完灰尘的雕花门窗。纤细的手指很快磨出了薄茧,被冰冷的井水泡得红肿,冬天更是布满冻疮,痛痒钻心。李嬷嬷那张刻板的脸和随时可能落下的藤条,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同做活的丫头们,有的麻木,有的欺生,影怜成了她们排挤和发泄的对象。一个叫翠儿的粗壮丫头,总是指派给她最脏最累的活,稍有不顺,便拧她胳膊上的软肉,嘴里骂着“小哑巴”、“丧门星”。
影怜从不还口,只是默默地承受。她像墙角石缝里一株最卑微的草,低着头,缩着肩,努力让自己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只有在夜深人静,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偏房角落,她才会偷偷拿出那半枚玉佩,用指腹一遍遍摩挲那光滑的断口和冰凉的鱼鳞纹路。娘亲模糊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那句“活着!像柳枝一样活着!”便如同暗夜里的烛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支撑着她熬过又一个寒冷的黎明。她开始留意归家院的一切,像一个在荒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本能地搜寻着任何一点可能让她“活着”的东西。她偷偷观察前院那些被称作“姐姐”的女子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在客人面前巧笑倩兮。她竖起耳朵,捕捉着偶尔飘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辨认着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她在倒夜香时,会飞快地瞥一眼客人遗落在角落的书本,哪怕只记住一两个字。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在无声的压抑中,拼命吸收着这个风月场里所有关于“活着”的养分。
日子在麻木与偷学中滑过,转眼已是崇祯二年的早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江南的春意已如薄纱般悄然笼罩。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归家院后园子里几株垂柳,仿佛一夜之间被唤醒,抽出了鹅黄嫩绿的新芽,细长的枝条在微润的风中轻轻摇曳,氤氲开一层朦胧的绿意薄烟。
这天午后,影怜被李嬷嬷指派去给前院的“徐佛姐姐”送新熏好的手帕。徐佛,这个名字影怜听过很多次,是归家院最红的姑娘,也是鸨母徐妈妈最看重的人,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也趋之若鹜。影怜捧着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丝帕,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走向徐佛独居的“倚翠轩”。
倚翠轩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琴音,如泣如诉,泠泠淙淙,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影怜站在门外,有些踌躇。她轻轻吸了口气,那空气里除了兰花香,似乎还混杂着一股清冷的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气息。她鼓起勇气,抬手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两下。
琴音戛然而止。
“进来。”一个清泠悦耳的女声响起,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玉石相击。
影怜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带着墨香与花香的暖意扑面而来。室内陈设雅致,与后院粗陋的偏房判若云泥。靠窗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上面铺着宣纸,搁着笔架、砚台。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影怜看不懂,只觉得那墨色浓淡相宜,透着说不出的气韵。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杭绸衫裙,只在领口袖边绣着疏淡的缠枝莲纹,身姿纤细挺拔,如一支亭亭玉立的素荷。乌黑的长发松松绾起,只斜插着一支青玉簪子。
影怜屏住呼吸,低着头,小步挪到女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将手中的丝帕捧高:“徐……徐姐姐,您的手帕。”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影怜下意识地抬眼看去,瞬间呆住了。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澄澈如秋水,深邃似寒潭,里面沉淀着一种影怜从未在任何归家院女子眼中见过的光芒——不是麻木,不是媚态,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淡淡疏离的智慧与了然。她周身并无太多钗环首饰,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仿佛误入风尘的谪仙。这就是徐佛?
徐佛的目光落在影怜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看到了影怜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看到了她冻得红肿的手,看到了她低垂却难掩清秀轮廓的小脸,更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极力隐藏的惊惶、好奇,以及深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你就是那个……会在地上写诗的小丫头?”徐佛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影怜的心猛地一跳,没想到徐佛竟知道她的事。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我,徐姐姐。”
徐佛没有接帕子,反而缓步走向敞开的雕花窗。窗外,细雨如丝,无声地织着早春的帘幕。园中那几株垂柳在烟雨中舒展着新绿的枝条,随风轻摆,姿态袅娜,朦胧的绿意与水汽交融,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雨中的柳树,忽然伸出素白的手,探出窗外,折了一小段蘸满晶莹雨珠的嫩柳枝。那柳条柔韧碧绿,水珠沿着叶尖滚落,剔透欲滴。徐佛拿着这截湿漉漉的柳枝,走到影怜面前。
“伸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影怜不明所以,怯生生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粗糙红肿的小手。
徐佛没有嫌弃,轻轻地将那截带着雨水凉意的柳条,放在了影怜的掌心。
“拿着。”她说道,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影怜的手上,而是越过她,再次投向窗外那一片烟雨朦胧中的垂柳,“柳之妙,不在其柔,而在其韧。你看——”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影怜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窗外,一株高大的垂柳,细长柔软的枝条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被风吹得弯折下去,几乎要贴到水面。那姿态,惊心动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折断。然而,就在那弯折到极限、弧度如同惊鸿一掠的瞬间,风势稍歇,那柔韧的枝条便如同蓄满了力量的弓弦,“倏”地一声,带着淋漓的水珠,以一种惊人的弹性和韧性,猛地向上弹回!万千柳丝在空中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抖落一身水珠,重新挺立在蒙蒙烟雨之中,翠色更显鲜亮。
“风来了,它便弯一弯,风去了,它便弹回来。”徐佛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空灵,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窗外柳枝上的雨滴,轻轻敲打在影怜的心上,“百炼钢,绕指柔。柔而不折,韧而不僵,方是柳之真髓,亦是……”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影怜那张写满震撼的小脸上,那澄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悲悯,也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期许,“……在这世间存身立命的道理。”
影怜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小的手心里,那截湿漉漉的柳条仿佛有了生命,带着冰凉的雨水和一种奇异的力量,从掌心一直传递到四肢百骸,最后狠狠撞击在她空荡荡的心房。娘亲那句模糊的“像柳枝一样活着”,在这一刻,被窗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弯一弹,被眼前这清冷女子的话语,赋予了无比清晰、无比震撼的注解!原来活着,不是硬挺着脖子被折断,也不是像烂草一样匍匐在地,而是……像这柳枝,能弯得下去,更要弹得回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一次,她不再是无声地啜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落在手心的柳条上,混着冰凉的雨水。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深深理解的触动,一种在绝望泥沼中突然抓住藤蔓的狂喜与委屈。
徐佛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直到影怜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抽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你叫影怜?”
影怜用力点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想学东西吗?”徐佛问,目光扫过她红肿的手指,“不是劈柴烧水,是……能让你像这柳枝一样,柔韧活下去的东西。”
影怜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渴望火焰。她用力地点头,几乎要把脖子点断,喉咙里哽咽着,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想学!”
徐佛的唇角,终于弯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封湖面上悄然绽开的第一道涟漪。她指了指窗边的紫檀画案:“那好。从今日起,每日午后,做完你的杂活,便来此处一个时辰。”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烟雨中的垂柳,声音悠远,“我们……就从这‘烟柳’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