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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年的冬天,郑季家羊圈的草料堆冻得像块铁板。十二岁的卫青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破烂的麻衣下摆早已结满冰碴,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扯着皮肤生疼。脚趾冻得乌紫,深深埋在尚存一丝余温的、混杂着羊粪的草料里。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膻味和冰冷尘土的气息。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死寂中咯咯作响,声音空洞得吓人。远处,未央宫方向传来沉闷的晨钟,嗡——嗡——,隔着一百层冻僵的羊皮般传来,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时他还叫卫青,或者更卑微些,郑季家那个刷马槽的私生子。他盯着羊圈棚顶漏下的一线灰白天光,眼珠像两颗冻硬的石子。
十年后的长安,平阳侯府里十岁的霍去病猛地一偏头,卫少儿手中的犀角梳齿“啪”地刮过他额角,带下一缕不服帖的黑发。他浑不在意,反倒像只被惹恼的小豹子,龇着牙,一口咬住了梳背。
“松开!你这猢狲!”卫少儿又气又急,声音拔高了。
铜镜里映出一张沾着晨光的脸,嘴角一道暗红的血痂尚未脱落,像某种桀骜的勋章。最亮的是那双眼睛,眼白清澈得惊人,瞳孔黑亮,此刻正毫不驯服地瞪着铜镜中母亲模糊的影子,闪烁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光芒。一股蓬勃到近乎蛮横的生命力,搅动着室内沉水香清冷的烟气。错金博山炉在角落吐着袅袅青烟,漆案上精致的白玉碗里,羊乳羹纹丝未动,早已凝出一层薄薄的脂膜。
“今日入宫见你姨母,再敢揪皇子们的发冠,仔细你的皮……”卫少儿的话音未落,霍去病已泥鳅般一矮身,从她手臂下钻了出去。
“谁让他们骑马比不过我!”清脆响亮的顶撞声炸开在清晨静谧的空气里,人已蹿到廊下,只留下母亲徒劳伸出的手和半句凝固的斥责。
廊柱投下浓重的阴影,阴影里,刚下朝的卫青立在门前。玄色的朝服吸尽了光,肩头沾着未央宫前殿特有的、带着冷冽檀香气的细尘。他目光沉沉,追着那个翻上墙头的矫健身影——枯草簌簌落下,少年消失在墙外,只余下一股搅动晨气的、带着尘土味的生猛气息。
卫少儿追出房门,脸上是疲惫与窘迫交织的红晕:“阿青…你看这野马驹子,半分规矩也无,我…”
“由他去吧。”卫青的声音平缓无波,目光扫过姐姐脸上的青影,最终落在那空荡的墙头,“陛下…倒极喜欢他这模样。”他袖口处露出平阳公主府旧年仆役制式衣物的粗麻衬里,像一道隐秘的、关于卑贱过往的刻痕。卫少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杂糅着无奈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为儿子这份独特而生的微光。
长安东市,活像一口煮沸了百味的巨釜。胡饼炙烤的焦香、西域香料浓烈到刺鼻的辛气、牲畜身上热烘烘的膻味,还有汗味、皮革味、铁器味,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吆喝,织成一张喧嚣灼热的网,兜头罩下。霍去病猴子般在人缝里钻行,他正赶往西头那挂着褪色青布幡的“老孙头弹弓铺”。弹弓铺子里光线昏暗,陈年木头和鞣制牛筋的气味沉甸甸地压着。老孙头佝偻着背,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正用细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一枚石弹子,浑浊的老眼几乎贴了上去。
“孙伯!”霍去病脆亮的嗓门像颗石子投入死水,“瞧瞧这个,够不够劲!”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枚物件,啪地拍在油腻腻的木案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东西光华流转——一枚白玉带钩!玉质温润如凝脂,钩首精雕着一条盘踞的螭龙,龙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微却璀璨夺目的红宝,透着一股不容错认的皇家贵气。红宝石的冷光,恰好映着旁边一堆廉价琉璃珠散发的斑斓反光。
老孙头浑浊的眼珠猛地凸起,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想去碰,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倏地缩回。“小…小祖宗!”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声音劈了叉,“这…这是要掉脑袋的玩意儿!哪来的?快收好!收好!”他慌乱地左右张望,仿佛下一刻汉武皇帝的羽林卫就会破门而入,铺子里弥漫着羊皮硝制的气味和一种突然降临的恐惧。
“怕什么!”霍去病浑不在意,手指灵活地一翻,那昂贵的玉带钩便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起来,划出一道道迷离的光弧,“刘旦输不起罢了。我用它做弹弓靶子,才叫物尽其用!您给看看,能换多少上好的牛筋皮子?”
老孙头几乎要给他跪下,苦着脸哀求:“小郎君,饶了老汉吧!这…这玉,老汉看一眼都折寿三年!您快拿走!皮筋…老汉白送你!送你最好的!只求您快走!”他哆哆嗦嗦地从柜台下摸出一大把油光发亮的牛筋塞过去。
霍去病撇撇嘴,颇觉无趣,但还是麻利地抓过牛筋,顺手将玉带钩揣回怀里:“孙伯忒胆小!有好东西不给你瞧了!”话音未落,人已如狸猫般闪出了铺子。刚踏进西市更汹涌的人潮,霍去病灵敏的耳朵便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蹄音——铿锵、整齐、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沉重韵律,穿透市井的嘈杂。他循声望去,眼睛倏地亮了。
一队羽林郎!人马皆披挂着乌沉沉的精铁札甲,头盔上的红缨如同跳动的火焰,在拥挤的市集里强行劈开一条肃杀的通道。为首骑士胯下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肌肉在油亮的皮毛下滚动如浪,四蹄踏在夯土路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喷出的鼻息在料峭春寒里凝成两股笔直的白烟。好马!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瞬间攫住了霍去病。他猫着腰,借着卖陶罐的胡商、堆满五色织锦的货摊和摩肩接踵的人流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
就在那领头的骑士被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胡商稍稍阻挡的瞬间,霍去病行动了。矮小的身影快如一道贴着地皮掠过的灰影,猛地从斜刺里蹿出!精准地抓住黑马鞍鞯后部坚韧的皮带,脚在冰冷的铁马镫上闪电般一蹬,腰腹核心骤然发力——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轻盈翻起,稳稳落在那魁梧羽林郎身后的马背上。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吁——!”被挤开的骑士猝不及防,惊得猛勒缰绳。战马受惊,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沉重的铁蹄裹挟着千钧之力,轰然落下,正踏在旁边一辆堆满粗陶奶罐的独轮车上。
“哗啦——轰——!”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车轮崩裂,木屑横飞。雪白的羊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泼溅开来,在黄土地上肆意横流,浓烈的奶腥味瞬间弥漫。更糟糕的是,一辆装饰着狰狞狼头图腾、由两匹矮壮草原马牵引的华丽毡车,正慢悠悠驶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失控战马扬起的后蹄猛地撞上侧面!
“喀嚓!”车辕断裂的脆响格外清晰,如同骨裂。那辆彰显着草原霸权的华丽毡车,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一侧倾斜、歪倒!沉重的车厢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厚实的车帘被巨大的惯性猛地甩开,里面滚出几个穿着厚重皮袍、头戴尖顶皮帽的人影,狼狈不堪地摔进满地狼藉的碎陶片和黏腻的羊奶之中。金杯、银盘、油亮的烤羊腿、不知名的骨制器物,稀里哗啦滚了一地,瞬间沾满了污泥和奶渍。
一片死寂。喧嚣的市集仿佛被瞬间冻住。所有的目光,商贩的、行人的、羽林军的,都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聚焦在那个肇事者身上——羽林军黑马背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霍去病自己也愣住了,骑在躁动不安的战马上,低头看着脚下这宛如被飓风扫过的灾难现场:翻倒的毡车,破碎的陶罐,流淌的奶浆,滚落的器皿,还有那几个在泥污奶渍中挣扎、发出愤怒低吼的异族大汉。他抬起头,正好撞上那几个刚从羊奶和泥污里爬起、须发皆张、眼中喷火的视线。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熊,满脸虬髯纠结,珍贵的狐裘上糊满了白花花的奶渍和泥点,歪斜的皮帽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钉在马背上的少年身上,那目光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他甩掉粘在眉毛上的一块陶片渣,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指向霍去病,用极其生硬、却饱含暴怒与轻蔑的汉语嘶吼出声,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周围凝滞的空气:
“汉狗!卑贱的汉狗!”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整个西市一片死寂。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愕、愤怒、屈辱……种种情绪在无数双眼睛里翻腾、燃烧。那队羽林郎更是脸色铁青,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环首刀柄上,空气里弥漫开冰冷的铁腥味,压过了浓烈的奶膻。
马背上的霍去病,身体猛地一僵。少年脸上那点错愕和顽皮瞬间褪尽,像是被极地的寒风瞬间冻透。他微微垂着头,没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气正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甚至冻结了地上流淌的奶浆。他那只握着上好牛筋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颜色,青筋在手背虬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的奶渍、碎陶、滚落的金杯银盘,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虬髯怒张、捂着头顶的匈奴使者。少年嘴角那点未愈的血痂,在紧绷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像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没有多余的动作。那只攥着牛筋的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一枚圆润坚硬的石弹。另一只手,那根从老孙头铺子里得来的上好牛筋已被绷紧如满月!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拉筋、上弹、瞄准、放。
一声短促、尖锐、带着死亡震颤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凝滞的空气!那枚不起眼的石弹,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灰色疾电,以无可闪避的速度,直射匈奴使者头顶那顶象征身份与威严的、镶嵌着硕大绿松石的金冠!一声闷响,如同熟透的瓜被石子击中。金光迸裂,那顶华贵的金冠正中央,应声出现一个触目惊心的孔洞。绿松石碎裂,飞溅出细小的碧色碎片!金冠被这狂暴的力量猛地掀飞,旋转着,带着一道凄凉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满是奶污和碎陶的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液体。那使者只觉头顶一凉,随即是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一缕被石弹擦断的头发,混着几丝新鲜的血痕,缓缓垂落在他惊骇扭曲的脸颊旁。他下意识地捂住头顶被擦破皮的伤口,指尖传来温热黏腻的触感,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石化的雕像,唯有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被瞬间击穿的恐惧。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幕震慑得无法呼吸。只有那枚完成了使命的石弹,在地上滴溜溜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最终撞在一块较大的碎陶片上,停了下来。
“大汉疆土之上,岂容尔等犬吠!”霍去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冰冷地楔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他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坐在高大的战马上,竟有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他盯着那捂着头顶、惊怒交加、几乎要窒息的匈奴使者,眼神锐利如刀锋,毫不退缩。
风卷过西市,带着羊奶的腥膻和碎陶的尘土气。那枚滚落的石弹旁,一块碎裂的绿松石,幽幽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