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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松油烫红的山》
作者:[毕桂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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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日期:[2025年8月1日]
灶窝里的红松柴噼啪炸响,油星子溅在灰里,像没烧透的血点子。阿奶往火里添了块松明,火光舔着她满是皱纹的手,松油香混着水汽漫出来——是后山温泉的味儿,连风都带不走。
“你阿公埋在红松林那年,松油淌得能浇透半座山。”她忽然开口,声音裹着烟味,“人都说那山是温龙翻身翻红的,我知道,是山在哭,哭咱这些靠着它喘气的人。”
火塘边的草绳搓到第三圈时,阿奶抬头看了眼窗外。月光把红松树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像谁在墙上淌血。
“该讲讲那座山了。”她往火里啐了口烟,火星子飞起来,“从松根喝血那会儿讲起,讲到你泡温泉时,掌心烧得发烫的红松纹——那不是疤,是山在你肉里,刻了个‘记’。”
山腹深处的风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混着松脂的冷香,在岩壁间撞出沉闷的回响。苍举着松木火把,火焰“噼啪”舔舐着松油,将他身后十几个赤松部族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像一串被钉住的蚂蚱。
“首领,再往里走,怕是要撞上瘴气了。”最年轻的族人阿木攥着石矛的手在发抖,喉结滚了滚,“前几日阿爹就是在这附近……咳血倒了的。”
苍没回头,只将火把举得更高些。火光刺破浓黑,照亮前方盘根错节的奇观——千年红松的根系穿透岩层,在山腹中心缠成蜿蜒的巨物,鳞节分明,竟像一条蜷卧的龙。更奇的是,那些深褐的松根间渗着淡红的黏液,顺着纹理缓缓流淌,触到岩壁便蒸腾起细碎的白汽,散出极淡的暖意。
“这是……”有族人倒吸冷气,“山里头真藏着龙?”
苍俯身,无视旁人的惊呼,伸出粗糙的手掌。掌心刚触到那黏液,就觉一股温热顺着指尖窜上来,像春日融雪渗进冻土,连他常年因风湿发疼的膝盖都松快了几分。他想起部落里成片倒下的族人,想起寨子里弥漫的咳血声,喉结动了动,将火把凑近细看——松根缠绕的缝隙里,似乎有微光在脉动,像活物的呼吸。
松油顺着火把淌下来,落在根须上,溅起细小的火星。苍忽然开口,声音比山风还沉:“这不是龙。”
他抬起手,掌心那道被黏液沾过的地方,正慢慢浮起淡红的纹路,像极了松根的脉络。“这是山在喘气。”他指了指那些渗着黏液的根须,“它疼,咱也疼。”
族人愣住时,苍已用石刀在掌心划了道浅口,将血滴在松根上。奇异的事发生了——淡红黏液瞬间裹住血珠,那道龙形根须竟轻轻颤了颤,周围的暖意浓了几分。苍的掌心传来清晰的悸动,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皮肉与他的心跳共振。
“从今日起,”他站起身,掌心的红纹已烙成印记,“赤松部守着这儿,守着它喘气。”
火把在山腹里明明灭灭,映着他身后逐渐亮起的微光。没有人知道,这场始于相互取暖的契约,会在千年后化作苍梧山巅的冷松脂香,与落桂村的桂花香缠绕纠缠,成了三界也解不开的结。
苍的话音落定,山腹里静得能听见松脂滴落的声响。阿木攥着石矛的手慢慢松开,他望着首领掌心那道红纹,又看了看那些在火光中微微颤动的根须,忽然想起昨夜阿妈咳得撕心裂肺时,自己摸到她后背的冷汗——和此刻根须上的暖意,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温度。
“首领,”一个年长的族人拄着木杖走上前,他的腿在去年的寒潮里冻坏了,此刻却能稳稳地站着,“您是说,咱守着它,族里人的病就能好?”
苍还没答话,山腹深处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嗡鸣。那龙形根须上的黏液流速变快了,淡红里竟泛起一丝金芒,像揉碎的日光沉在水里。苍的掌心跟着发烫,红纹像是活了过来,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引得他喉头一阵发紧。
“不是病。”他哑着嗓子说,指尖再次触到根须时,清晰地感觉到那层黏液下藏着的脉动,比他的心跳慢些,却更沉,“是山脉的气脉断了。去年那场地震,震裂的不只是地面,还有这底下的根。”
他想起部落世代相传的老话:山是活的,水是淌的,人在山里住,就得顺着山的性子。以前只当是祖辈哄孩子的话,此刻掌心的暖意顺着筋骨往四肢漫,竟让他想起小时候趴在阿爹背上,闻着他衣襟里松柴烟火气的安稳。
“阿爹,”阿木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您说阿爷要是还在,是不是就不用咳得那样……”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拽了拽衣袖。阿木的阿爷是上个月走的,临终前咳得胸腔像破风箱,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时,眼睛还望着苍梧山的方向。
苍转头看向那片根须最密的地方,那里的黏液正凝成细小的珠,顺着龙形的脊背往下淌,落在地上竟发出细碎的“嗒”声,像谁在低声啜泣。他忽然蹲下身,用石刀小心翼翼地刨开根须旁的碎石——底下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层细密的、类似鳞片的纹路,只是早已失去光泽,像蒙了层灰的旧铜器。
“把带来的草药铺在根须周围。”苍扬声吩咐,“还有那袋去年晒的桂花瓣,也撒下去。”
族人们虽不解,还是七手八脚地解开背篓。去年秋天收的草药带着晒干的苦香,混着桂花瓣的甜气,刚铺到根须旁,就见那些黏液像有灵性似的涌过来,将草药裹住,转眼就融成了淡绿的汁水,顺着根须的纹路渗了进去。
嗡鸣声又响起来,这次更清晰些,像远处寺院里的铜钟被风撞了一下。山腹顶部的岩缝里忽然落下几点水珠,砸在火把上溅起火星,却没熄,反而让火苗蹿高了半尺。
“暖……”有人低呼。
苍抬头时,看见最年长的族人正伸手去接岩缝里的水,他枯瘦的手指触到水珠的瞬间,蜷曲的指节竟慢慢舒展开来。更奇的是,那些水珠落在地上,竟在根须周围聚成了小小的水洼,映出根须缠绕的影子,活脱脱一条游在水里的龙。
“这是……山在谢咱?”阿木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苍没说话,只是将掌心按在水洼边。红纹在水里映出淡淡的影,与根须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两条拧成一股的绳。他忽然明白,祖辈说的“顺着山的性子”,从来不是被动的顺从——就像阿娘缝衣裳时,总要将断线的两头打个结,人才和山,原是要相互牵着,才能走得长远。
夜幕降临时,族人们背着采集的草药和新摘的野果回到山腹。苍让一半人守在外围,另一半人在根须旁搭起简易的石灶,煮起了带着桂花香的药汤。药香混着松脂香漫开来,竟压过了先前的腥气。
阿木端着药碗递给苍时,看见首领的手掌心,红纹已淡了些,却在指根处凝出个小小的印记,像片蜷缩的松针。“首领,您看!”他指着根须,那里竟抽出了一丝嫩绿的新芽,裹在淡红黏液里,怯生生的,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
苍望着那芽,忽然想起落桂村的方向。每年秋天,风会把那里的桂花香吹到山上来,甜丝丝的,和苍梧山的冷松气混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妥帖。他低头喝了口药汤,桂花香在舌尖漫开时,掌心的红纹轻轻跳了一下。
那晚,山腹里的火把彻夜未熄。守夜的族人说,后半夜听见龙形根须里传出过歌声,像极了部落里最老的嬷嬷哄孩子时哼的调子。第二天清晨,第一个走出山腹的人发现,昨夜还结着薄冰的溪涧,竟有细流在冰层下淌动起来,带着股淡淡的暖意。
苍站在山腹入口,望着朝阳漫过苍梧山的峰顶。他摸了摸掌心的红纹,那里的暖意已经淡了,却像在血脉里扎了根。他知道,从今日起,赤松部不再只是山里的猎人,他们成了山的一部分,就像那些缠在一起的根须,再也分不出彼此。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道以血为契的印记,会在千年后刻进另一个人的骨血里。当苍梧山的冷松脂香遇上落桂村的桂花香,当封印的使命撞上命定的羁绊,这场始于山腹深处的共生,终将在三界掀起惊涛骇浪——而那枚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的龙形根须,早已把答案藏进了慢慢舒展的新芽里。
苍梧山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山腹里的暖意却一日浓过一日。那龙形根须上的嫩绿新芽已抽成半尺长的细枝,淡红黏液里的金芒越来越亮,竟能在岩壁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像谁在暗处挥着金丝织成的绸带。
族里人的气色渐渐好转,阿木的阿妈不再整夜咳嗽,拄着木杖的老族人能慢慢走动,连去年冻伤的孩童,脸颊上也重新有了血色。他们每日清晨往山腹里送新采的草药,傍晚带回沾着松脂香的枯枝——那些枯枝烧起来格外耐燃,还带着股奇异的清苦香,能驱散寨子里的寒气。
这日黄昏,苍正蹲在根须旁清理碎石,忽然听见阿木在山腹入口处惊呼。他抬头时,看见一道黑影从岩顶坠落,“砰”地砸在离根须不远的地方,溅起满地石屑。
是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浑身是血,腰间挂着块破碎的玉牌,上面刻着半个“龙”字。苍刚要上前,那人忽然猛地抬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角竟有细密的鳞片,在火光中泛着青幽的光。
“别碰……根须……”那人的声音嘶哑,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地,竟让根须上的金芒瞬间黯淡下去,“血尊的人……要来了……”
苍心头一震。血尊这个名号,只在部落最隐秘的传说里听过——那是被封印在混沌渊底的魔物,据说以生灵精魄为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刚要追问,山腹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嘶吼。阿木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的石矛断了半截:“首领!是……是长着翅膀的怪物!它们嘴里吐黑烟,沾到的石头都化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烟从岩缝里钻进来,落在离根须三尺远的地方。那片岩石瞬间变得焦黑,散发出刺鼻的腥气。根须猛地一颤,黏液里的金芒像被掐灭的烛火,只剩下淡淡的红,连带着苍的掌心也骤然变冷,红纹疼得他几乎攥不住拳头。
“守住根须!”苍吼了一声,抓起地上的石刀,“阿木,带族人从密道走!”
“首领您呢?”阿木红着眼眶喊。
“我守着它喘气。”苍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掌心的红纹却烫得惊人。他看见那个玄衣人挣扎着坐起来,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竟与自己腰间那块祖辈传下的龙纹佩正好拼成完整的圆形。
“月瑶王妃……的信物……”那人咳着血,将玉佩塞进苍的手里,“龙族……欠你们的……这根须是……封印的锁……不能让血尊……”
话没说完,他忽然浑身抽搐起来,皮肤下浮现出黑色的纹路,像被墨汁浸染的蛛网。苍攥紧玉佩,那冰凉的玉面竟传来一丝暖意,顺着掌心的红纹往心口钻——他忽然明白了,这龙形根须不是山脉的气脉,而是锁住混沌渊的锁链,赤松部世代守护的,从来不是山,是三界的安宁。
黑烟越来越浓,山腹顶部的岩石开始往下掉。苍将族人往密道推,自己则挡在根须前,掌心的红纹彻底亮了起来,像燃在皮肉里的火焰。他听见根须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应和。
“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龙形根须,看了看那抹在黑烟中摇摇欲坠的嫩绿,忽然想起祖辈说的另一句话:有些东西,比命还重。
密道的石门在身后关上时,苍听见山腹里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根须断裂的脆响,像谁硬生生扯断了系在心头的绳。他的掌心骤然剧痛,红纹寸寸碎裂,化作血珠渗进玉佩里。
玉佩上的龙纹活了过来,在血色里游动,最后凝成一道浅浅的印记,烙在他的骨血深处。
很多年后,当苍梧山的守护者苍玄戴着玄铁面具,站在忘川渡头第一次闻到桂落身上的香气时,面具下的眉骨会轻轻颤动。他不知道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掌心那道常年冰凉的疤痕,曾在千年前的山腹里,燃过足以照亮整个黑暗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