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迁徙的动因有很多,归根结底,是因为生存。
——
那年楚州爆发诡灾。
千里云梦泽一夜干涸,十万大山在极短时间内由青变黄。
短短数月之间,这片曾经水草丰茂、山清水秀的大地上,再难找出一棵带绿叶的树。
上千万人被迫舍家逃荒。
迁徙路上,到处都是易子相食的惨剧。
由云梦入北境,延绵数公里的迁徙队伍排成长龙,家中男丁赶着牛车,妇女坐其上,不时有小儿哭喊声,夫从后推,弟自前挽,老媪拄杖,少女相依,踉跄道上,丈夫骂其少妇,老母唤其子女。
队队总进山海天关,山海城、鲲城、白泽原、龙象城、海角崖、金乌林……前后相望也。
不时有人掉队,随后消失不见。
哭喊声、呵斥声,黑暗里压抑的兽吼和咀嚼声也从未停止过。
即使步履蹒跚、双腿麻木,也绝不敢停。
道路虽曲折,好歹还有官兵可以仰仗。若是落了单,漫山遍野的妖魔诡怪,早就饿得饥肠挂肚,就等着开餐了。
说巧不巧,队伍刚入北境,天上骤降一场大雪。
似乎老天爷也不忍再瞧这满目疮痍狼藉的世道,掩耳盗铃的给加盖了一层清白。
云梦气候冬暖夏凉,罕见有雪,大灾爆发后更是滴雨不见。
骤见下雪,人们一开始欢呼雀跃不止,可连续数日看到大雪依旧不停歇,直让人惊恐绝望了。
路旁一处积雪掩盖的石洞中,传来嚎啕大哭。
“夫君,爹好像没气了……”
“爹——”
“爹呀,孩儿不孝!”
“阿爹,你睁开眼睛,看看冉冉啊!”
顾隐悠悠睁开眼睛。
看着面前跪着的男男女女一大堆,排前头男的大概三十多岁,满脸风霜,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喊他爹?
他母胎Solo,哪生这么大的不孝儿。
旁边一名瘦弱的女子,正挺着大肚子艰难跪下,脸色煞白,神情透着惊恐。
后面还跪着两个小萝卜头,年岁十来岁左右。
就在这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心头,顾隐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特喵的,他一个刚进社会的大好牛马,只是参加一场公司团建,喝着啤酒唱着歌,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眼睛一闭一睁,就穿越到了古代一个同名同姓的老头身上。
哪怕这个世界上有人能遨游天际,有人活到几百岁,有人身具神通异能……
可都与他无关。
这具身体的记忆中,只有麻木、恐惧和封建社会底层牛马的屈辱和压抑。
“……何苦来哉!”
吸收完这些记忆,顾隐都忍不住要掉眼泪。
前身是家中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
冷兵器时代,人命比草贱。
前身一生都活得小心谨慎,二十岁那年,家中刚刚失去老父亲,一家三口就只能靠他撑着。
他终其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小时候读过一段时间私塾,在老家倒腾出了三亩肥田,生养了几个小崽子。
这一生走完,至今,也才三十六岁。
如果能选择,他情愿穿越到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让他当个富家翁,每天被七、八、九、十房姨太太凌辱,他也愿意。
眼前跪着的是大儿子和大儿媳,以及女儿和小儿子。
大儿子今年也才十八岁,却长着一张三十多岁的脸。披着防风雪的蓑衣,头上带着一顶草帽,里面穿着破烂棉袄,露出一截小腿冻得青紫。
儿媳十六岁,本该是畅怀嬉戏的年纪,此刻却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这大肚皮,要不了多久就该生了。
换言之,他马上就要升级当爷爷了。
一家人背井离乡逃荒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他妻子也在刚出楚州时,就因病重客死他乡。
这会儿他这个家中顶梁柱若是倒了,指望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带队,只怕走不了多远就该喂养山中野兽。
“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
两世人的记忆融为一体,他自动带入老汉的角色中,没有丝毫隔阂。
“爹!你醒了!”
顾大有带着惊喜,哭的更厉害了。
还是女儿有眼力劲,脸上还挂着鼻涕泡,拿起小弟怀里的水葫芦递到顾隐嘴边。
顾隐咕噜噜狂饮几口,才缓过劲来。肚子里没水便显干瘪叫也不会叫,喝饱了水,立刻就跟着咕噜叫唤起来。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真正饿过肚子,每天规律的一日三餐,甚至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厌食,一段时间甚至喜欢吃草——减肥。
这是第一次知道肚子饿到极限是这种滋味,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冲击着大脑,嗷嗷喊饿!
草,好想点份外卖。
“别嚎了,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阿爹,还有一张饼,给!”
顾青山从包裹里拿出一张干饼递给顾隐。
顾隐实在是饿得狠了,接过来就狠狠咬下一口。
呸,真特么难吃。
又干又硬,差点剌到嗓子眼,只能就着水艰难咽下。
连吃了几口,一抬头,看见身前全是巴巴的眼神,盯着他手中的半块饼疯狂吞口水,剩下半块饼便也吃不下去了。
他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却是逃荒路上一家五口半人仅有的口粮。
他能怎么办啊,只得将半块干饼撕开,分成四份,递给他们。
“爹,您刚晕倒,多吃一点吧。”
顾大有倒是孝顺,知道老爹不能倒下。
“我没胃口,你们快些吃吧。”
“夫君……”
陈素娘捧着小半块饼,有些不知所措。
四份饼中,她分到的最大。
顾青山、顾妹冉两小尽管饿的厉害,也知道这会儿爹吃饱更重要,捧着饼口水横流也没往嘴里塞。
“都赶紧吃吧!趁着天还没黑,吃完捡几块石头,把山洞的窟窿堵一堵,顺便捡些柴火回来,今晚不能走了!”
“爹让吃,那就快吃吧。”顾大有见老爹是真的无恙,开口劝道。
他们这才开吃。
也不怕噎着,三下五除二吃的精光。随后在顾大有的带领下外出捡石头、捡柴火。
顾隐这会儿蓄了点体力,也走出来。
刚出山洞就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扶着石头撑了好一会儿。一股凛冽寒风顺着裤腿直往上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放眼四望。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他身上也只穿着一件祖传破棉袄,补丁一层压一层,挡不住夹衣里塞的茅草往外钻。上半身还好,好歹有件衣服御寒,下半身的裤子却只剩大半截。
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屁股都磨得开线了,风一吹就露出半个冻得发紫的屁股蛋。
脚上也是一双破草鞋,在寒冬风雪中,早就被冻地麻木。
可他不敢歇着。
要是这会儿偷点懒,保不准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他或将成为史上最快挂掉的穿越者。
一家老小齐动手,连陈素娘也没闲着,挺着大肚子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顾隐怕她倒下,叫她进山洞里帮忙用积雪堵堵风眼。




